丝伯凌小姐先冷冰冰地替自己的老板拒绝了:“贝拉女士另有安排。”
大表哥忍不住叹了口气:“春妮,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年轻的小姐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 目光跟刀子一样。
大表哥立刻做出个求饶的动作,讨好地冲她笑:“我该夸奖你的学习能力的, 亲爱的姑娘, 英语发音不错, 挺地道。”
他拿下头上的帽子,朝她们鞠了个躬:“那么, 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我美丽的女士。”
他重新戴回帽子,转过身,慢慢朝暮色深处走去。
他脊背挺得笔直, 每一步都走得潇洒利落,企图每一帧被截下来都能当成画报。
走到街角转弯的时候,他才偷偷地往回瞥了一眼,贝拉跟春妮早就消失不见。
大表哥立刻垮下肩膀, 敢情人家根本就没看他。
国际洋倒爷狠狠的摸了把鼻子, 悻悻地走进旁边一栋赫鲁晓夫楼。
这是一种跟国内筒子楼相类似的建筑,60年代曾经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善了苏联国家最迫切需要的住房问题。
然而30年的时光, 已经让老楼疲态尽显,纵使有路灯照明, 也不复昔日的荣光。
不少人家的门牌都是新的,因为在乌克兰独立之后,他们匆匆忙忙将门牌上的俄文变成了乌克兰文。
少数几家还没有更换的,倒不是因为对俄文充满了眷恋,而是暂时拿不出换门牌的钱。
大表哥熟门熟路地敲了敲门板,里头探出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
大表哥立刻笑了,直接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你多久没剃胡子了?亲爱的谢尔盖同志。”
谢尔盖嘴里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用生硬的英语招呼外国朋友进门:“哦,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表哥心情微妙,其实谢尔盖的俄语远远要比英语流利。可是在跟他交流的时候,谢尔盖直接摒弃了两人都非常熟悉的俄语。
从赫鲁晓夫开始,那些苏联领导人都将俄罗斯民族称为伟大的母亲,至于苏联境内的其他非俄罗斯民族,则是伟大母亲的忠诚儿子。
任何一个有骨气的民族估计都不会心甘情愿管别人叫祖宗。
苏联走到解体这一步,也许真的不亏。
屋子里头乱糟糟的,各种书籍报刊胡乱放在各处,简直跟个迷宫似的。
谢尔盖却浑然不觉,屋子里头没有多余的椅子,他直接盘腿坐在床上:“你来有什么事吗?真抱歉,我恐怕没有什么紧俏货可以卖给你。”
大表哥摇了摇头,表情掩饰不住的伤感:“我从来明白明白,虽然在这片土地上挣钱,但我从不曾坑蒙拐骗。”
谢尔盖面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愤愤不平道:“他们要求我们自己亲手拆了核潜艇跟航母舰队。”
大表哥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听到这些,我更抱歉的是我无能为力。我来是因为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够做的?我希望这个国家经济不要再崩溃下去,这样我才能从乌克兰人民口袋中挣到更多的钱。”
他的表情看上去诚恳极了,然而谢尔盖并不相信他。
呵,这是个中国人。东欧跟苏维埃都完蛋了,他们还活下来的中国人。
他肯定是个共.产党员,对,中.共是最灵活狡猾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他们都能生存下去。
谢尔盖眯起了眼睛,从抽屉里头拿出密封牛皮纸袋。
他本来想放到桌子上,然而那张桌子乱糟糟的,连一块空地都没有,所以纸袋不得不直接交到了中国人手上:“这个,我需要你帮忙发表出来。”
大表哥甚至连里头究竟是什么内容都没有问,只问要求:“发表在什么样级别的媒体上?需要传播范围有多广?俄语还是乌克兰语亦或者是英语?”
“越广越好,最好让全体乌克兰人民都知道。”谢尔盖捏紧了拳头,语气中多了愤懑的情绪,“人民不能再遭受蒙蔽。”
大表哥轻轻地嗯了一声,自己从随身带的包里头拿了瓶蓝莓汁,又拿出瓶白酒,然后是两根红肠。
桌上没有空地方,他直接放到了床上。
谢尔盖也不在意,拧开酒瓶盖子,直接对着瓶喝下一大口,又慢慢咀嚼着红肠,咽下去之后,他才发表评论:“乌克兰的红肠是世界上最棒的。”
大表哥笑容可掬,使自己另外开了瓶蓝莓汁,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我问你,你们国家建国初期有贪污犯怎么办?”
大表哥不假思索:“枪毙,刘青山,张子善,不就被枪毙了吗?我们当初是搞了三反五反的。”
谢尔盖默默地喝着酒,等到红肠被他吃完之后,他才跟想起来一样,喝了口蓝莓汁。
“乌克兰的蓝莓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大表哥耸耸肩膀,丝毫没有跟谢尔盖争执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在这里投资一家饮料厂,开发各种果汁。”
这话终于取悦了谢尔盖,他点点头道:“我可以帮你跟农场主牵线。”
大表哥礼貌地道谢:“那么麻烦你了,我亲爱的朋友。”
他手中的蓝莓汁喝完了,谢尔盖手中的酒瓶也快要见底。
大表哥微笑着看他:“区议员你还要竞选吗?如果需要的话,说不定我可以帮点忙。”
谢尔盖喝下最后一口酒,强硬地拒绝了大表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该走了。”
大表哥笑容可掬,丁点儿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他礼貌地同谢尔盖道别,站起身出了赫鲁晓夫楼。
夜色苍茫,赫鲁晓夫楼看上去是那么的沧桑而疲惫。
大表哥回到住处,从信箱里头取出当天的晚报。
真糟糕,现在乌克兰的俄文报纸越来越少,恐怕不久之后他就要被迫学习乌克兰语了。
大表哥耸耸肩膀,乐观地安慰自己,也许不必,因为乌克兰人也亲美呀,说不定很快英文报纸就能够占据市场。
他草草扫过报纸上的标题,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将所有需要的信息全都印到脑海中。
放下报纸之后,他才拿出那封牛皮纸袋。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个家伙卖了几万吨的有色金属给荷兰,趁机中饱私囊。
唯一能够值得说道的是,这人是现任乌克兰高层的亲信。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出现的时机比较微妙。
大表哥眯着眼睛,手轻轻地敲了敲牛皮纸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到了8月下旬,7月份的工资还没有发下来时,忍耐许久的造船厂工人终于爆发了。
他们拒绝继续工作,他们要求立刻发工资。
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厂长出面,众人也不予理会。
厂里头没钱,就问政府要钱。政府也没钱吗?那当然,因为他们的钱都被贪污掉了。
从造船厂开始,到黑海舰队,讨薪成了所有人的生活重心。
焦头烂额的厂长马卡洛夫像救火队员一样,刚安抚下这个,那个又冒出头。
别说建造新船了,0号船台上的乌里扬诺夫斯克也没人理会。
所有的施工人员拒绝再拆解这条船,除非美国人愿意按照说好的450美金每吨的价格成交。
美国人一点儿也不着急,拖下去损失最惨重的还是乌克兰。
毕竟现在废铜烂铁还能卖出价格,等风吹雨淋锈迹斑斑的时候,卖废铁恐怕都没人要了。
哦,没错,是我们美国人违约在先。
我们可以按照合同付违约金,超过150美金价格,我们绝不考虑。
那头,神秘的女富商贝拉小姐已经到厂里头发了好几通火。
如果尼古拉耶夫造船厂无法按时交货的话,她要索赔。
她已经付了四成定金,造船厂必须得按照双倍赔偿。
在造船厂得不到答复,她直接找到了乌克兰政府。
这就是乌克兰的改革吗?言而无信,肆意拖延订单的改革。这样的国家还希望能够引进投资?真是荒谬可笑。
乌克兰官员不敢激怒美国富商,赶紧又同俄罗斯商量,看能否将拆解了一半的乌里扬诺夫斯克转交给俄方处理。
不过俄罗斯必须得支付整艘航母的钱。
俄罗斯自己还焦头烂额呢,也已经完工近7成的瓦格良号航母都有心无力,没钱支付费用,又怎么愿意你会破铜烂铁一堆的乌里扬诺夫斯克。
愤怒的造船厂工人直接冲击当地政府,威胁如果再不给他们发工资的话,他们就将整个造船厂全都炸掉,然后直接卖了废铁回家过日子。
反正高官们都在忙着倒卖军火,大家集体迫不及待的要将手里头拥有的国家资源变成私人财产。
他们也会有样学样。
乱糟糟地吵了个把月,直到10月中旬,在新上任的总理斡旋下,乌克兰政府终于决定将已经没可能再建造下去的乌里扬诺夫斯克号交给造船厂自行处理。
卖掉的废铁,就用来偿还拖欠员工的工资和维持工厂日常生产。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因为造船厂已经弹尽粮绝。
如果不用从航母上拆卸下来的材料建造新船,他们甚至没办法完成与富商贝拉小姐的订单。
0号船台又开始忙碌起来,每一位造船人都一丝不苟,用经纬仪测量数据来加工对接缝净尺寸甚至精确到0.1毫米。
塔塔连科带领自己的中国客户观看操作现场,他满脸严肃:“我们的经验就是严格对待工作。绝对不允许业务不精通的人担当技术部门领导。”
所谓的轮岗锻炼,在这儿是不存在的,马卡洛夫同志不允许外行领导内行,也不允许工作当中有任何疏漏的地方。
塔塔连科突然间伤感起来:“只可惜整个国家都是外行领导内行,所以我们的王国也没有办法保存下去。”
他们走到操作台的时候,看见船长马卡洛夫正呆呆地盯着面目全非的航母。
塔塔连科心头一紧,往前快走几步,安慰已经显露出老态的厂长:“起码我们的小伙子能够活下去,它不用被当成废铜烂铁。”
心力交瘁的马卡洛夫沉默不语。
塔塔连科的语气急促起来:“你说需要苏联、党中央、国家计划委员会、军事工业委员会和九个国防工业部、600个相关专业、8000家配套厂家,总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国家才能完成我们的小伙子。现在,是我们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抢险救灾的吗?这是一个中央协调能力极强的国家。”
马卡洛夫看着他,神情复杂。
塔塔连科却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没错,我永远是苏.共,国家排在前头,政治信仰在后。可是苏联已经没有了,我只能追求我的信仰,一名造船人的信仰,一名共产党员的信仰。”
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他都不会让付出无数心血的乌里扬诺夫斯克。
“我们没有吃亏,马卡洛夫同志,我们掌握了技术。”塔塔连科热切的看着自己的领导,“我们必须得在实践中保持技术进步,这样才有可能有朝一日重新恢复造船厂的辉煌。”
这点儿渺茫的希望成了沧海上的引航灯,给了马卡洛夫些微安慰。
他终于点点头,语气沉重:“动作快点儿吧,不要耽误了客户的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