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什么内情也没交代给她了。张冀这么做不是不能理解,倘若说了,春英知道太多,倒会置身危险,那很可能连嫁这么户人家的机会也没有了。
春英又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猜到一点,我大哥不是疯子,不会平白做那样的事。但——唉。”
她没说下去,因为猜测毕竟做不得证据。
秋果好奇地插了句嘴:“那这回你婆婆告王府的事你知道吗?你没拦着点?”
老妇人对于县令可能还有点飘渺的幻想,但从王府出来的春英应该知晓,区区李蔚之根本不是对手,便有他的支持也没用。
春英叹气:“我知道的时候晚了,婆婆已经被李县尊哄着写下了状子。婆婆和相公本来也不知道我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大奶奶不想听大爷的话,又怕风声传到大爷耳朵里,就把我寄到了她娘家一个亲戚名下,那户亲戚是寻常人家,婆婆和相公只以为我是他家买的使唤丫头,大了打发出来。若不然,他们被王府抢了地,只怕都不愿意娶我。”
秋果听她口气,问道:“春英姐,这户人家对你还不错啊?”
春英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她抿唇点点头:“孙家穷,得个媳妇很不容易,婆婆就对我很好。相公也和气,人老实又勤快,一直在外面打着短工,我要去找些活做,他还不许我去,叫我在家陪着婆婆就好了。”
秋果听了笑道:“这就好了,也是应该的。就你男人那个模样,娶到你做梦都该笑醒,他傻了才对你不好。”
春英笑着,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她真不乐见孙氏告王府吗?不是的,她知道了也没劝说孙氏去撤回状子。
她当然惧怕王府的权势,可是,她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任意揉圆搓扁,不甘心相依为命的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而她揣着满腔怀疑,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婆婆要告,那就告吧,能给代王府添一点麻烦,她都高兴,落得这个仓皇逃走的结果,她也不后悔。
“大爷知道我在孙家了吗?他叫九爷来,准备怎么对付我?”春英平静地问。
朱成钧眼皮撩起:“你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听大哥的话。”
春英一愣:“可是——”
她说不出下文,她在长房伺候,但很少和朱成钧打交道,只是有个模糊印象,朱成钧很不受宠,偏支的都能排挤他,这么一个庶弟,听朱成锠的使唤好像就是很应该的事。
秋果道:“春英姐,你想错啦,我们爷从来就不乐意搭理大爷,你再细想想,九爷给大爷办过什么事?”
春英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就发现,真的没有。
“大爷和二郡王常年闹成这样,我们爷才不傻呢,往大爷跟前凑,那不现等着当他的枪去对付二郡王。”秋果自豪地道, “现在就好啦,二郡王去封地了,我们也松快些了。小荣庄现在九爷的名下,前几天我来,告诉你婆婆要还她的地,她怎么也不信,今天九爷亲自来了,你总该信了吧?”
春英不敢相信:“——真的吗?婆婆说过你来,但她不认得你,说不清楚,我以为是大爷派来打探的人。”
“这还有假,我们这么多人,来一趟就为哄着你玩,也没必要啊是不是?”
朱成钧站起来:“秋果留下,陪你们一起去小荣庄,找到你们的地还给你们。上面应该已经种了青苗,当是补偿吧,不要钱。”
春英一时还有些恍惚,孙氏颤巍巍扶着门框,道:“真的、真的还给我们?”
她是悄悄越走越近的,娶的媳妇品貌太好了,她不放心单独留她跟几个少年说话,听了这么多,有听得懂的也有听着糊涂的,但最后这两句她绝对听得真真的!
她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这种好事,但又找不到理由不相信,李县尊都倒了,人家还找上门来说要还田,这要不是真的,那图什么?
秋果拍拍胸脯:“大娘,听见我们爷的话没有?我陪你去,这总成了吧?”
孙氏说不出话,两串浑浊眼泪直流下来,砰一声跪倒就要磕头。
秋果跑去扶她:“别啦,这事本是王府对不住你,唉,快起来。”
他们在门边纠缠,朱成钧不爱看这个,径直走了出去,展见星和许异默默跟上。
春英跟出来送他。
她低着头,好一会道:“多谢九爷了。”
朱成钧没管她,只管迈步走着。
展见星迟疑一下,停了步来:“春英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春英疑惑跟着停下:“什么?”
“你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又有了地,日子会更好些,那以后就安心过吧。”展见星看着她,目光有些深,“别的,暂时别多想了,轻举妄动,易招横祸。留着有用之身,才好以图将来是不是?”
春英跟她目光对上,悚然一惊,这一刻她觉得心底那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散乱心思居然都没有瞒过这个少年,清清楚楚被他看见。
“展伴读,你、你们读书人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太明白,”她有点慌乱地笑着,“但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展见星其实没有特别留意她,但这一种心有冤屈无处伸张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她成长了,春英还没有,她心里的坎横着,过不去,又无能无力。若不提醒她一句,她乱了主张,可能将自己飞蛾扑火。
展见星也不逼她,听了点点头:“这就好。”
春英蠕动着嘴唇,终于又说了一句:“展伴读,多谢你。我哥哥差点害了你,你还愿意关心我。”
她能说这句,就可见还是听进去了。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展见星,你过来。”
朱成钧在不远处叫她。
展见星答应一声,不及再说什么,她以为朱成钧是等得不耐烦了,忙转身追上去。
朱成钧等她到了面前,却不走,而是面无表情地道:“我跟你讲过,男人成亲太早不好,会早死的。”
展见星:“……?”
“那是嫁过人的媳妇了,你还跟她那么多话。这更不好,你懂么?”朱成钧进一步指责她。
终于听明白的展见星:“……”
第46章
在展见星扛不住地表示“懂了”以后, 朱成钧才满意了,转身出巷子。
意外碰见春英省了不少口舌,事办得顺利, 时候便还早,他们还可以到别处逛一逛。
朱成钧的目标是县衙。
他来时的路上听说了有人往县衙门口丢东西, 他没见过这个热闹, 要去见识一下。
这个爱好过于平民, 许异莫名被戳中笑点, 为此一路憋不住笑。
朱成钧不理他, 只管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
县衙门口果然十分热闹。
因为前面来扔东西的百姓都平安而退,没有衙役出来呵斥吓唬,后来者也就更多更大胆了,扔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把本该威严的县衙门口扔成了个杂货摊子。
里面甚至有个女人用的肚兜, 因为是大红色的,又丢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格外显眼,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的手笔。
许异咋舌:“真狠啊。”
绝大多数情况下,民都不敢与官斗,这个场面是真的激起了民愤, 而民愤怎么来的呢,朱成锠造出来的。
许异敬畏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朱成钧, 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可无辜了,还有点探头探脑的, 看热闹看得十分专注。但许异不会忘记,最早的那一点火星,其实是这位爷点起来的。
“他们就丢东西吗?”朱成钧看了一会,扭头问。
展见星近来一直在翻《大明律》,因为日常的功课不轻,她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啃透,但已经可以回答他:“最好就这样。若是去冲击县衙,那罪名就不一般了。不论李县尊做了什么,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她目光微微转了一圈,指给朱成钧:“九爷你看,其实有人在维持秩序,若是事态进一步升级,他们应该会阻止。”
这些维持秩序的人不是衙役,而是兵士,不知是哪个衙门派来的,显然已听说了这里的乱象,他们动作很宽和,百姓丢东西他们并不管,只干站着,所以乍一看,还看不出来他们有在维持。
“大概是怕真的闹出民乱,他们同在大同城里也不好交代吧。”许异循声观察了一会,得出结论,“李县尊的人缘真不好,他被羞辱,这些兵爷就只当没看见了。”
不过,其实还是有人给李蔚之出头。
许异话音刚落,县衙大门就被人一把拉开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大步迈出来,目光喷着火,大声喝道:“都给我滚!”
两个正在附近的百姓有点吓住,呆呆跟他对视。
青年怒气更大了,眼睛里都瞪出血丝来:“没听见吗?都给我滚!我爹还是大同的父母官,你们如此放肆,是想挨板子吗?!”
朱成钧身边马上有人嘀咕:“不要脸,还好意思出来耍衙内的威风。”
因为李衙内这两声怒吼,本来情绪还比较稳定的百姓们有点骚动起来,几个胆大些的汉子都向着他怒目而视。
“想造反吗你们——?!”
“振儿,你快回来。”从大门里又跑出一个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妇人来,妇人声音焦急,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
衙内李振闻声转头,怔了一下:“娘,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别叫这些庶民冲撞了你。”
妇人伸手拉他:“你也快回去,别惹事了,还嫌你爹不够烦吗?”
李振不愿意走,但妇人十分坚持,两番拉扯之后,终于还是把他拉走了。小丫头在后面急急把门关起。
两扇大门将要合拢之际,忽然里面又传出一声怒叫,跟着一个红肚兜被大力扔了出来。
原来李振先前冲出来时,不知怎么弄的,被肚兜带子勾到了靴子上,他生着气没留神,直到走动时才发现。
这一幕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纷纷嘲笑起来。
这嘲笑声太大了,且久久不曾止歇,以至于困坐后衙的李蔚之都仿佛听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只觉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咚地又往下一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不过一天,他从天到地,回想从前,竟然已恍然如梦。
李蔚之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怎么会有要踩着代王府上去的雄心壮志了,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满心责备:他是昏了头吗?为什么要生出这种贪心来?
这一步迈得太大,导致他跌得也很惨,连七品官位都保不住了。
代王府不会就此罢手的,御史们参奏他的奏章说不定已经写好,免官去职是最基本的惩罚,抄没家产发配边关祸及家人都不是不可能——
李蔚之的思绪顿了一顿,因为看见妻子和儿子走了进来,儿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气。
李蔚之回了神,训了他一句:“你跑出去干什么?跟百姓吵嘴有什么用。”
“爹,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李蔚之气得满脸通红,又热,仓促间找不到扇子,只得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边抱怨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门口扔,还扔个没完,这么打爹的脸,爹能忍,我可忍不了了!爹,喊衙役们来,拉倒几个闹得最凶的打几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他没意识到把这种事说出来其实就是对父亲的羞辱,而李蔚之也无法启齿,只能任由脸颊火辣辣地,同时头疼地按住了眉心:“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真照你说的做,激起民乱,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李振不服气道:“哪有那么严重?庶民而已,我看他们不敢。”
一个庶民如蚁,但百个千个庶民聚到一起就如虎啊!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蔚之头疼欲裂,但这疼又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有一点空茫地想,若是之前就有这份理智,他何至于此呢。
可惜,晚了。
更可惜,他的儿子还这样天真,读了十多年书,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没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