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舆论一片哗然,展见星出来走一走,所闻皆是同情白皇后的。
所谓自请不过一层遮羞布,谁会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硬要给辞了,搞这一出,固然皇帝可以顺心如意从善如流,可也让民间都知道,白皇后其实是无过被废。
这在礼教上是带了一个极坏的头。
连唐如琢都看不下去:“皇上太不应该了,朝里那么多大臣,就没有一个能阻拦的吗?”
展见星默然无语,朝里那么多大臣——呵,再多,不也都是男人么。
这就是世道对女子的残酷,原配又怎么样,无过又怎么样,不喜欢你,想废你,就是可以,还要你自己主动开这个口,男人轻飘飘顺应一下就好。
而退一步说,白皇后的委屈毕竟还为天下人看见了,暗地里的钱淑兰,连哭都哭不到人跟前去,一切苦痛,只能自己辗转咽下。
展见星更下定了决心要帮她,无论有没有那个约定,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余下的三个来月,她更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了读书之中,嫁一个男人,将命运交与他人之手,几乎已彻底排离出她的人生选项,当为天下表率的帝后都如此,又还有什么可幻想的。
年节时,寺里准备了些庆贺活动,展见星去上了炷香,祷愿徐氏身体健康以后,就重新回去读书。
唐如琢自己跑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一看,惊了:“星星,你至于吗?你这么年轻,今年不成,三年以后再来就是了。”
展见星只是摇头,她没有另一个三年了,徐氏已对她展现了最大的纵容,她不能再跟徐氏耍赖食言,她身上背了自己的志向,钱淑兰的希望,破釜沉舟,只在今科。
二月初八夜,两京十三省杀出重围的举子们齐聚京师,在贡院外排出长龙般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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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的大同府。
朱成钧睡不着,还燥得慌,把被子全掀了,手枕到脑后去,望着帐子顶发呆。
秋果听见动静,在窗下熏笼那边打了个哈欠——他现在也长大了,不再睡在朱成钧脚头,困意浓重地出声道:“爷,你还不睡,是不是炕太热了,我去倒杯水来?”
朱成钧拒绝:“不喝。”过一会道,“今天是二月初八了。”
秋果又打了个哈欠:“对啊。”他觉得自己颇解朱成钧的心意,强撑着困意续道,“展伴读该进场了。”
“谁说这个?”朱成钧却道,“他走半年了,半年,没给我捎一个字,你说,他有没有良心?”
秋果安慰他:“爷,你怕什么,徐婶子在呢,展伴读跑不了。”
“人跑不了有什么用,心又不在。”
秋果奇道:“爷,你还想要心啊?这可难了。”
朱成钧也知道,但做梦都不叫他做舒坦了,他很不悦:“怎么难了?”
秋果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后续上猜出了大半,他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洞悉感道:“爷,展伴读不是女人,不可能放弃前程一直呆在我们这儿,你死缠烂打,他实在挨不过,也顶多跟你玩一玩——”
朱成钧动了动,禁不住打断他:“什么叫跟我玩玩?你怎么这么下流。”
“……”秋果幽幽地,“爷,你大半夜想人家想得睡不着,不下流,我说句话,我就下流了。”
“我想正经事,谁像你,张口就玩玩。”朱成钧训他,“都是跟谁学的。”
……
又过一阵子,秋果快睡着了,听见朱成钧深沉清醒的声音忽然又在静夜里响起来:“展见星走了多久,我就替他照顾了多久他娘。”
秋果:“唔……”眼皮粘连,大半神智已坠梦乡。
“我不能白帮他忙,等他回来,我跟他交换,他应该要给我亲一下。”
秋果醒了:“爷,哪里来的应该?”
“你管是哪里来的,总之比你的玩玩好多了。”朱成钧对这个思路很满意,终于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工作忙起来思路就不畅,找不着感觉,写完了怎么想怎么不满意,以九爷的狂野,不该是那个伤风悲月的路数。
重新写了,请大家从大同一节重看。
第70章
宋朝汪学士有一句名诗: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这句诗用来形容终于结束九天监牢般的考试,又心内茫茫然如游魂无所事事晃荡了十来天后终于在礼部张贴出的榜单上寻觅到自己姓名的举子们是最恰当不过了——虽然举人已是踏入士的阶层,不再算平民, 但举人和进士之间仍有一道不能忽视的鸿沟,在鸿沟的这头还是那头, 有着巨大的差别。
榜下因而好比一副众生图卷, 跨过去的仰天狂笑者有之, 手舞足蹈者有之, 各有各的欢喜态, 没跨过去的则黯然神伤,垂头丧气,对比十分鲜明。
展见星,许异,唐如琢, 一个没拉,名字全部在榜上。
三个人是约好了一起来看榜的,他们的年纪在人群里本来显眼, 一同抱团欢呼起来,更加惹人眼目,别的举子们根本不用问, 看神情也知道他们都中了,这一大片鸿运走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当下许多又羡又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旁边有人脑筋快,见他们彼此认识, 年纪口音都仿佛,便大声探问:“诸位年弟,在下请教一声,你们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位先生?”
到举人这一步,出门游学是常态了,这一伙就中了三个,绝不会纯属巧合,个人天资努力是一方面,背后必然还有一个名师,这名师手下成才率如此之高,哪怕千山万水也值得赶去拜入门下。
唐如琢先说了,他是府学加上家学渊源以及自请的名师三方成就,其实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因为这就是大部分进士的求学之路,与世家大族比,寒门出贵子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于是周围许多也想知道的人都失望了。
展见星与许异跟着告诉了他,无数双耳朵又竖起来,待一听,更几乎摔倒——翰林学士!在职侍讲!
世家里的家学还能想想办法混进去,翰林面对面手把手教学就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人家自己锦绣前程,正常都一路做官去了,根本不靠任何世族吃饭,削尖脑袋也难钻营到这种机缘。
“年弟,你们运气真好啊!”这是羡慕的。
“真不愧是翰林侍讲,满腹经纶,又这般善为人师!”这是禁不住夸赞的。
“先生人最好了!”许异骄傲又激动地挺起胸脯。
展见星跟着道:“我和许兄有今日,全因先生教诲,先生待我们如父如师,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
“年弟,来来来——”这是有些不死心的落榜举子,生拉硬拽着他们往边上一点去,想再追问究竟。
两人倒是愿意说,不过说实话,他们的经验也无法推而广之,毕竟就算朱成钧还需要伴读,在场年纪还能合适的也没几个,说来说去,只是把楚翰林的声名大大扬了一回。
一传十十传百,来看榜的数千名举子们,是都知道有个学问极好的翰林,总共三个学生,两个过了会试,还有一个是宗室,不能参加科举,要是能参加,说不定也能中!
两人和唐如琢费尽力气,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听到外围已经传成了这样,许异忍不住憋笑:“见星,这夸张了点罢,九爷——”
朱成钧现在的水平,大概考个秀才还凑合,这是楚翰林费了老大劲的成果。
展见星面色如常:“我们总之没这么说,别人传错了,不能怪到我们头上。”
这一番扬名,其实是她和许异出门之前就商量好的,如果今科能中,那没有比礼部门前榜单下更好的替楚翰林宣扬的场所了,全是读书人,最热衷这个话题,他们原打算互相搭着话提起来,中了榜感谢师恩,凭谁都挑不出错来,不想主动有人搭台问起,倒是更自然了,效果也更好。
许异又乐起来:“九爷这么大了,不再需要先生,先生功成身退,正该回来大展宏图,在朝堂上建立自己的功业了。”
展见星要点头,旁边忽然有个中年人一窜过来,眼疾手快地将三人一同拦住:“诸位公子爷留步。”
展见星以为他也是来看榜的举子,拱手道:“年兄请了,不知何事?”
中年人满面笑容,低声道:“不敢,不敢,小人冒昧相问,三位公子爷可成家了吗?”
他说着话,目光重点盯在唐如琢身上,他看上去稚气最重,本来年纪也是最小,但唐如琢却张口道:“没有,不过我早定亲了。哇,你难道想捉我去当女婿吗?”
展见星与许异两个摇头到一半也反应过来——宋时榜下捉婿的风趣典故太出名了,读书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到得本朝来,民风有所内敛,加上时人又多早婚,这个风俗便渐渐消逝了,不想今朝倒碰上个有闲心来捡漏的。
中年人陪着笑:“公子爷真是聪敏过人——”他说着话,已经飞速把目光移到了展见星和许异身上,“好教二位知晓,小人主家是京里有名的大商家,连光禄寺的时鲜瓜果都是小人主家供奉去的,哎,两位留步,留步,我家大姑娘年方十六,国色天香——”
在他不甘心的提声叫唤中,展见星等疾步奔远了,唐如琢哈哈笑:“你们拉着我跑这么快做什么?人家小姐国色天香呢,你两个既没成亲,去看看也不吃亏嘛。”
展见星好笑摇头:“没这个意思,何必去唐突闺秀。”
许异也连忙附和:“我现在不想成亲,我不去看。”
唐如琢张大嘴:“不想成亲是什么意思?许兄,你都十九了,会试中榜,业也立了,还不成亲,你家里人不着急啊?”
展见星自己从前年纪小,如今更无婚姻之念,还从没和许异讨论过这个问题,闻言好奇地看了过去,许异看着她,目光飘了飘:“我就是暂时还不想嘛。见星,你年纪也到了,不也没这个意思?”
被他一反问,展见星就不好说了,再说得把她也装进去,只有唐如琢毫无顾忌,一路都哈哈打趣他们:“你们那个师门难道像志怪里的传奇门派吗?都不成亲,留着童子身辟邪?对了,你们跟的九爷呢,他是宗室,不会也还打着光棍吧?”
展见星与许异:“……”
唐如琢从他们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哈哈哈爆出一阵狂笑:“真的啊,哈哈你们怎么回事!”
展见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朱成钧大概为何——没人想起管他嘛,但是许异,她就真的不懂了。
她不着痕迹地又去扫了一眼许异,确定了,以他那个健壮的身板,至少不可能是和她一样的原因。
“星星,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许异是过完年才进京的,唐如琢和他还不太熟,不好一直追着他取笑,便又找上了展见星,跟她挤眉弄眼,“我们那有一位名医,我叔叔就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你跟我去太原,我带你去。”
展见星:“——令叔知道你把他这等私事在大街上说出去吗?”
这于男人是绝大羞耻,就算看好了也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曾求医的,唐如琢一愣失色,忙捂了嘴:“星星,我不笑你们了,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叔叔知道了饶不了我。”
中榜的大喜事在前,谁又真的认真讨论这些,不过互相取笑而已。笑过一阵,三人又重新说起殿试来。
在举业路上,眼下还不是终点,考过会试只算是准进士,期间产生的名次除了一个会元比较值钱——今科会元出自科举强省江西,余下的名次哪怕是第二也没多大意义。再过十来天,下个月中旬举行的殿试,才最终决定了将要公告天下的三甲进士,那时的榜单,也才能叫做金榜。
殿试比起会试要舒服许多,春风煦暖,只考一天,做一篇文章,允许提前交卷离开。因为能坐在这张桌椅前的考生至少一个进士已经稳稳到手,此时不过来排排名次,大家心态上也比较轻松。
只有一点不舒服:这一场考试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进行,皇帝坐得无聊了,随时可能下来转悠转悠,对于考生心理上的试炼极大。所以要说轻松,又轻松不到哪去。
今科殿试的考题约几百余字,简单概括一下即是:治天下术,礼、乐、刑、政,行之当何序,其道又何由?
这个序不难排,不论心里实际想的是什么,真排肯定得把礼排在第一个,因为这就代表了圣人立言的核心,其余三个,考生倒是可以依个人喜好大胆发挥一下,就算不中皇帝和读卷官的意,大不了名次往后掉几个。
展见星一边磨墨,一边酝酿,她想了很久,左近考生们都写小半了,她终于沉吟完毕,落笔。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本于道;帝王之道,本于诚……
她起笔慢,但写起来很快,一行行馆阁小字赏心悦目地从她的笔下流淌出来,破完题,拍完皇帝马屁,就正式进入了自己的论点,列出礼来。
往圣绝学,治民教民,只在礼字。礼者,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两姓之好,忠孝节义,无所不包,万物皆容,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陛下圣神文武,承应天命,自来垂范天下,以礼修礼明……
她进入状态,笔不能停,感知到身边似乎有人站下,也无暇抬头,只是一意写去。
她不知道,皇帝驻足以后,看看她,又看看她整洁的卷面,陷入了沉思——
自别于禽兽?
是他想多了还是——?
作者有话要说:
四五年以后,楚翰林对着三个仍然光棍的学生陷入沉思:本官的门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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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题目出自明朝天顺年科举,本来一般几百字,全引用来太多了,我概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