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此有点皱眉:“二郡王若是和临川郡王串通成一气,那就辜负了朝廷命他前来就藩的本意了。”
朱成钧没当回事, 道:“怕什么,以我二叔的胃口,给十个道士也收买不了他,临川郡王要是有本事叫他回去大同继承代王位,那他说不准还能正眼看一看他。”
展见星一想失笑:“也是。”
脾气大不全是坏事,一般的龙子凤孙,谁肯附谁的骥尾?朱逊烁好处收得不手软,真就因此听临川郡王的话去干什么,那没那么容易。
她这番想法不错,朱议灵很快也发现了,朱逊烁这个隔房堂兄看着鲁莽粗暴,居然不是那么好挑拨的,他跟朱成钧是不合,但这份不合没大到必置朱成钧于死地的地步——直接点说,就是利益不够,弄走了朱成钧,他能把崇仁也收成自己封地吗?不能,那骂骂就算了。
展见星留意了一阵就放下心来,专心忙自己的县务去了。
时令这时已进入初夏,崇仁每年这时候都多雨,下的还往往是暴雨,崇仁本来多山水,有的地形就比较危险,群山周围易发生滑坡,这一滑即便不砸着人,也毁了路,过后要人去清理。展见星去年来时已将六月,雨季基本过去了,没赶上这个麻烦,今年就不行了,得派人时时留意着。
天灾比人祸难料,两场暴雨下过后,底下便有一个乡紧急上报,说里头有个靠山的村子被一片山砸下来,毁伤了大半房屋人畜,求县里救援。
这个村子叫汤山,不大,但有个特别之处,村里人不种常见的麦子棉花等作物,而是在山上开垦了梯田种茶,出产的汤山茶在江西境内很有些名气。
一般来说,这样的村子都是比较富裕的,汤山村也不例外,村民从来不拖欠县衙的赋税,茶山本身也可以拿出去让地方官当政绩记一笔,这也就意味着,它出事了,比别的地方出事损失都要大。
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茶树可不像小麦一年能收两季,幼苗种下去,起码三四年才可以开始采摘。
展见星闻讯以后,决定把县务暂时交给县丞,她亲自出城查看。她需要稳定当地人心,也需要确定山上究竟垮塌了多大范围,人和物的损失如何。
路上很不好走,因为雨还在下,出城以后,展见星渐渐连轿子也没法坐了,她就下来,举着伞和衙役们一起走。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到了汤山村。
她心里立时一沉。
去报讯的人没有夸张,这里的情形确实很不好,一共一百多户人家,被埋了一半,树木石块淤泥倾泻得到处都是,与她同来的衙役呼喝着找来了本村的里长,从里长的口中,她终于知道了一个不幸中的万幸:雨下了很久,村里人也不放心,事发时许多村民都在山上冒雨照看自家的茶树,因此受伤的人不少,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就这样,里长也很心痛了,抹着眼泪道:“我们的茶树……”
这就是无可如何之事了,展见星安慰了他几句,里长没想到她能亲自前来,虽然伤心,也振奋了不少,很快指点着衙役们去救灾了。
展见星带来的两百多个衙役们派上了大用场,众人冒雨忙碌了半天加上整整一夜,终于把村民们暂时都转移到了隔壁一个村子,连茶树也救出来不少,茶树难收成,但它与小麦等作物比又有个好处,麦子长一半被这么垮塌一压,只能拔了,认了这一季损失,但茶树根要结实得多,把受损的枝叶修一修,等天晴了重新种下去,小心养护,多半还活得成。
汤山村的村民们感激得不得了,推了几个代表到展见星跟前跪着都不肯起来,她这个县尊不亲自来,衙役们不会这么卖力,邻村把他们这么多张嘴收留下来也不会这么痛快。
在这种天气里耽误下去,本已受伤的人还撑不撑得住就不好说了。
天灾虽然不幸,但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展见星忍着疲倦,正把他们温言安慰着,一个中年男人脸色煞白地跑进来:“总甲,水,发大水了!”
汤山村里长忙转头:“县尊在这里,你瞎吵吵什么!有话到县尊跟前好好说。”
有了这个打岔,跪着的几个村民才站起来,退到一边去,让那中年男人上前说话。
中年男人满脸的余悸未消,跪下来连咽了两下口水,才找着了话:“回县尊大老爷,小的房子都被山石压在底下,早上时雨势歇了些,就想去看一看,谁知别说房子了,连山石也看不见了,就看见一片黄浊的大水——可吓死我了。”
屋里的人闻言都愣住了。
展见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灾害,但她刚上任时翻阅崇仁历年案档县志等资料看过,此时沉声道:“是山洪。”
山体滑坡和山洪都是山间暴雨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灾害,一般是山洪在前,诱发滑坡,这次汤山村反过来了,幸亏如此,要是一开始来的就是山洪,那人就是在山上也难保得住。
里长脸也白了:“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随后撤了出来,要是还留在汤山村里,不被滑坡砸死,也要被山洪冲走。
这样一来,村民们的损失又加大了,展见星因此又留了一天,等到里长跟汤山村的村民们问询以后,得到了最新统计出来的大致的损失数据,她才带着衙役们回城。
回城也没闲着,她匆匆吃了顿饭,马上就开始琢磨着向朝廷写报灾的文书,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她要先争取着把汤山村的赋税免一免。
正忙着,秋果找进来了。
奇的是,他脸色也有点白——好像也从哪遭了灾一样。
展见星抽空抬了下头:“你怎么了?”
秋果声音中都带了紧张:“展伴读,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见到我们爷没有?”
展见星脑子里全是汤山村的那些数据,又累又木,道:“没有——我怎么会见到他?我才回来。”
秋果跺脚:“爷找你去了!他听说你去的那个村子又发了山洪,你被困在里面,就带了人赶去,我要跟着去,爷叫我管着王府,有空来看一下徐婶子,免得她万一知道你被困的事胡思乱想,我才来,就听徐婶子说你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爷也回来了,问徐婶子,她却说不知道——!”
展见星霍然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她脑子都晕了一下:“谁说的我被困?山洪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个村子里了,九爷哪听来的消息?那地方现在险得很,村里人都撤走了,他去了?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秋果哭丧着脸道,“是一个从那村子逃到城里的人说的,爷知道了,问了问他,就领人去了。”
展见星脑中更晕,她一时手都有点抖:“——汤山村没人逃到城里来,里长点过人,一共一百一十户四百二十三人,全部救出来转移到隔壁村子了。这种灾来得快去得也快,熬过几天就好了,等雨停了,他们还要回去抢救茶树,不会进城来的。”
这不是饥荒,需要进城讨饭吃,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全部都在当地,进城来才是耽误工夫。
秋果颤声道:“什么?展伴读,你的意思是,那个人骗了爷?”
真若如此,危险就不单来自于天灾了,还有人祸。
展伴读不想应声,但她清醒地意识到,恐怕是的。
急怒冲红了她的眼,她想埋怨朱成钧的心机一向那么深重,怎么会这么容易叫一个陌生人骗倒,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为什么忽然“傻”了,她难道不知道吗。
秋果慌了:“展伴读,现在怎么办?我们爷不会有事吧?”他又忍不住安慰自己,“应该不会的,爷带了人去的。”
郡王府已经建好,该着朱成钧的仪卫也拨下来了,只是现在亲王府都留不下多少人,矮了一级的郡王府又能有多少,而且所谓仪卫,基本不具备多少武力,就是出行时打个仪仗而已,真遇上事,能不能派上用场实在难说得很。
展见星用力闭了下眼,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点,然后睁开来道:“秋果,劳你继续陪着我娘,我去找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签王女的明信片签了半天耽误了,赶预售明天就要寄出去,本来想请假,撑了一下,还是撑出来了。
然后,我才有空看了看评论,没想到我大多数读者的节操居然这么高,令我肃然起敬了。
第101章
天际滚过一道闷雷。
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了。
朱成钧窝在坑里, 木着脸把一个简陋的兽夹从脚上扳开,甩去一边的断枝乱叶里。
他此刻身处的地方是一个附近村民挖的陷阱,放的兽夹不怎么样, 使使劲就可以把它扳散架,但坑洞挖得很深, 伪装得也很好, 猎物只要踩中兽夹, 摔进来很难再爬上去。
朱成钧不是那些靠四条腿走路的动物, 他被夹了一下, 伤得不算重,要爬仍爬得上去,但他没动,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个坑洞里,而是在上面。
上面有脚步声, 有衣袂擦过林叶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对谈声。
“在哪……”
“不知道,忽然就不见了……”
“……你看见没……”
“没有……”
朱成钧出城不久就觉得不对了, 有人在跟踪他。
他发现以后,先观察了一下跟他出来的仪卫们,仪卫们个个外表高大威风, 脸上写满天真无知,显然对此全无察觉。
教他习武的孟典仗一样出身仪卫司, 但孟典仗的实力承袭自全盛时期的代王府,虎倒了余威在, 这些后来选进来的花架子就差太远了,朝廷既不需要他们为藩王提供多强的武功,他们也就乐得举举盾幡应付了事。
朱成钧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也没回头,仍往汤山村的方向疾奔而去。
展见星去了两天还没回来,这是事实。他就要去亲眼看一看。
杀机在迈入汤山村地界时袭来,对方不是寻常人,有弓箭,慌乱的仪卫们没多久就全走散了,朱成钧自己也不能相抗,他是出来寻人的,没带武器,只能逃。
汤山村现在的地貌十分复杂,又是滑坡又是山洪,虽然危险,但也有效地阻隔了追兵,朱成钧踩中兽夹的时候其实还来得及跃起,但他心念一动,就势摔了下去,借此摆脱了追兵们的尾随。
十来个不明来历的追兵在周围发出的动静渐渐远去,朱成钧没有动,他很有耐心。
他在逃命的过程中已经发现了,展见星不在此处,底下的村子毁得再彻底,展见星带了不少衙役前来救援,他们不会也留不下一点声息,这里凌乱非常,也安静非常,这不合常理,他们应当在此之前就及时撤走了。
也就是说,他上当了。
这没什么要紧,朱成钧也不觉得生气,他只是往身边的乱叶里扒了扒,扒出一支箭来摆弄了一下——这是他跌下来之前抓中的,箭尖是精铁所铸,来势迅猛,他的掌心因此被带出了一道血痕。
这样的箭矢,不可能出自寻常百姓家。
朱成钧以食指指尖摩挲着箭杆的尾端,那里的触感很粗糙,因为原本上面篆刻着的印记被人为磨去了。
磨得去印记,磨不去疑点。
江西——不,抚州,汤山村有灾是真的,能这么快得知展见星“被困”汤山村以此诱他出城的人必然在抚州境内,这个人跟他有仇,敢于对他下手,同时使得出精铁箭,几样限定条件一加,结果呼之欲出。
朱成钧想到这里,就懒得想了。太蠢了,已经就差在自己脸上刻上“凶手”两个字,只把箭磨了有什么用。
他把箭抱着,闭目养起神来。
汤山村眼下无人,追兵没有顾忌,没这么快离开,他与其上去乱走和他们撞上,不如就这么耗着,等危险过后,他的仪卫找来再把他捞上去。
那些人不中用归不中用,就这么弃主跑了还是不敢的。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沉着,不知是云层间还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雨意,还是天色近了黄昏,朱成钧头顶上还搭着好些遮掩陷阱的树枝,他只能从绿叶的间隙里看见零星的天空,因此不大好分辨时辰。
那些人果然又绕回来过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离得他很近了,朱成钧感觉有个人几乎就在他头顶上说话,他睁开眼,捏紧手里的箭矢——
那个人又走远了。
像是被同伴忽然叫走,朱成钧听见他们在不远处道:“不好,山上进人了,这里不能呆了。”
“这种天气,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人?”
“不知道,我没见着,老大说的。走吧,我们往里面躲一躲,不能跟他们撞上。”
“不如都杀了——”
“不行,好像人不少,杀不完就麻烦了,先看看再说……”
两个人说着话,匆匆走远了。
朱成钧若有所思。
那个人说得没错,这时候谁会进山——?
那些人说得好像来人近在眼前,但大约是遭过两次难的山路太难走了,足足又过了小半顿饭的工夫,朱成钧才重新听到了脚步声。
并没有很多人,来到他附近的只有一个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