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宫女正在把墙上贴好的一张纸抚平,内侍就便看了一眼, 惊讶道:“这是——张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还没有好吗?”
太子自然就是皇长子朱英榕, 皇帝得子晚,极为疼宠,去岁时就将储君名分正式定下来了。
张姑姑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我——奴婢听说,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昨日都来会诊过,都未能奏效吗?”
张姑姑摇了摇头:“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来贴这劳什子了。”顿一下,语气中带了点告诫地道,“木诚,你进宫也有一两个月了,怎么这口头上的规矩还没学齐全?你到主子跟前,也这么一会‘我’一会‘奴婢’的吗?”
内侍木诚脸颊抽动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头去,道:“姑姑教训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将这毛病彻底改了。”
张姑姑点点头:“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宫女天真烂漫些,扭脸来接着她先前的话笑道:“姑姑,说不定这劳什子管用呢,奴婢家乡的孩子夜里惊哭,凭请了什么大夫都治不成,有村里老人指点,做父母的出去贴了几张,就慢慢好了。要说道理,谁也说不上来,可就是管用。我们替太子殿下贴了这个,殿下福大,说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张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说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担心,把眼睛都熬红了——”
她说到此时,扫了一眼跟在木诚后面的陌生道人,后面的话语便消去了。
木诚灵醒,出声介绍道:“张姑姑,这是荣康郡王荐来京里的灵尘子道长,皇上昨儿才召见过,听说道长德行高深,口谕吩咐道长先到内书堂去,教导小内侍们读书。日后姑姑在宫里行走时,也许偶尔能得照面。”
道人灵尘子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一个拱手礼,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数十,张姑姑人在深宫,一时想不起这个荣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荐,皇帝还留下了,就是已得了圣意,张姑姑客气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礼。
“姑姑,我检查过了,这里贴好了。”小宫女说道。
“那就走吧。”
张姑姑领着小宫女往前方走去,看来还要继续去忙活。
“道长,我们也走吧。”木诚招呼道。
灵尘子的目光从墙上纸张收回,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俗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样的大白话,出现在这层层宫禁的朱墙之上,显得有几分滑稽。而也因这滑稽,显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无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地信起民间土方子来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吗?”灵尘子语调和缓,似信口询问道。
太子的贵体关乎国本,按理不该轻易与外人知闻,但皇帝本人不信释道,虽收下了灵尘子,却对他没什么兴趣,思想一番,便另给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这两年新建起来的内书房去教小内侍们读书,把他当个教书先生使唤起来了。
木诚进宫不久,暂时没什么固定的差事,只能到处跑跑腿,他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也愿多结一份善缘,这种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说出来,前后看了看,见无人,把脚步放慢了些,低声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里就不成,常常无故惊哭,快半个月了,有时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里当差,都能听见些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请遍了,还是不见起色,听说只有候到天亮时,殿下才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日夜颠倒,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岁了?”
木诚道:“是。”
“贫道听闻,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两三岁,就该渐渐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实在有些不寻常——从前有过这个症候吗?”
木诚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不过,应当是没有,从没听坤宁宫的姑姑们提起。”
灵尘子沉吟片刻:“那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么冲撞着了。”
木诚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长,您能解吗?”
“贫道不敢打这个保票,总需见一见太子殿下才好说话。”灵尘子含蓄地道,“不过,若有机缘,贫道自然会尽全力为太子殿下解难。”
木诚原就缓慢的脚步顿住了,犹豫片刻后,他道:“道长,奴婢愿意为道长去张姑姑面前关说——张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有她开口,皇后娘娘一定愿意尝试。但请道长给奴婢交个底,究竟有几分把握?”
灵尘子却很稳重,坚持道:“太子千金之体,贫道如何敢轻易出狂言?只能说一句尽力而已。”
他这般说,木诚倒更心动了,便治不好,有这份谨慎,至少也不会治坏了,连说不出个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试了,郡王荐上来的道长,难道不比这个有灵通吗?
木诚这把年纪进宫,实在尴尬得很,饶是他有千倍上进的心思,找不到个机会打开局面,这一下越想越心动,一咬牙道:“道长稍等。”
便转了身,向张姑姑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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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廷,文华殿里。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正在此处理政务,惊讶地放下朱笔,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禀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两个学生眼下都在抚州,九郎从府里派了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不会弄错。”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这个堂兄真的是——糊涂透顶!早知还该叫他在甘肃吃沙子去!”
他训朱逊烁,楚祭酒不便发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气起来,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宁藩,就算没有明说,他心里也当有数,结果朕对他开恩,他倒好,跟宁藩过成一伙去了!”
代王这一支怎么说呢,胡闹是快闹得顶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没怎么起过,从前朱成锠想跟汉王投个机,那也是被迟迟落不到头上的王位给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后事到临头又缩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恶迹斑斑,于皇帝这里并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没想到他愿意给机会,朱逊烁却胳膊肘往外拐,掉头给了宁藩当枪去了。
提到这个,楚祭酒颇觉一言难尽,应声道;“皇上,荣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献贡道士,应当是出于自己的心思,没有受宁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点气:“哦?怎么说?”
楚祭酒便将最近朱成钧与朱议灵之间的恩怨叙说了一遍,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了,揉了揉额头道:“对了,九郎遇刺的事儿,朕才处置过。事太多,朕一时忘了。”
这案子确实批过不久,按正常时候,皇帝不该要楚祭酒提着才想起来,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及,也是难免。”
就天下大势来说,朱成钧遇个刺,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皇帝叹气道:“政事倒罢了,有众卿帮着,按部就班地来就是了。大郎这个毛病,实在叫朕没法子。”
太医流水价进宫,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隐隐也知道些,闻言担忧问道:“太子殿下的症候,还没有好吗?”
皇帝摇摇头:“朕早上来时,他才睡了,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连这般粗的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对此没有良方,只能安慰几句而已。
皇帝也没空多说,继续说起朱逊烁的事来,但他脑子被儿子闹得有些乱,听一听忍不住又揉揉额角,然后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带来没有?你那学生究竟如何说法,朕自己看罢。”
楚祭酒虑事周全,真带来了,信里说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将信从袖里取出,交由内侍转呈与皇帝手中。
这信最终不是展见星写的,而是出自朱成钧的手笔,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写的大白话,皇帝虽不与儿子住在一处,但夜里常常会去看视,睡眠不足,这时正好不爱看那些费劲的字眼,他很顺畅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觉得心里都舒服了些。
“朕总算还有两个懂事省心的亲戚。”他忍不住夸道。
楚祭酒对自己的学生们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过先帝的教导,若说与别的宗藩对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处。”
他这时候提起先帝,是想给朱成钧加些身价。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这话从何而来?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来,点着最后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学生,朱成钧敬上。”
“你学生给你写信都这么落款的吗?”
楚祭酒:“……”
他困难地道:“从前,真没有。”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贯注在信的正文上,对这个最左侧的落款还没有留神。
第110章
皇帝只在去年时见过一回朱成钧, 本已不太记得他,这一来,又把他的人跟信对上了——但又不太对, 顶着那么张木脸的年轻人,私底下给自己先生写信是这个口气?
他想想不由好笑, 笑过了才转脸去问内侍:“灵尘子是不是今日到内书房当差?”
内侍应道:“回皇上, 是。这个时辰, 他应当已经进宫来了。”
皇帝一边把信还给楚翰林, 一边道:“还叫他出去罢, 就说——说朕这阵子一直不能安眠,找个道观,叫他替朕祈福去。”
这一祈,就再也别想到皇帝跟前来了,相当于冷处理了。
内侍心里有数, 应道:“奴婢这就去内书房传旨。”
他躬身退出去了,皇帝这里又留楚祭酒说了几句公事,主要是说宁藩的动向及朱成钧遇刺的事。
“朕有些大意了。”皇帝道, “想着宁王叔祖靖难时的功劳,又是皇爷爷在时亲自封去江西的,管得苛了, 叫别人看着寒心,才格外优容些, 不想,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楚祭酒安慰道:“皇上不必过于担心, 自皇上登基以来,正心诚意,励精图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些许癣疥之疾,离腹心远矣,不足为虑。”
皇帝听得舒心了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这次有些委屈了九郎,宁藩多半以为他是朕有意派去的,才多番留难他,连刺杀这样的手段都使上了!”
他说完,眉心皱起想了一想,吩咐殿里的另一个内侍:“派去江西查案的钦差是哪一个?去内阁叫人拟旨,命他好好查,不得有误。”
去江西的钦差已经领旨出发了,但这时候皇帝又追加一封旨意,意义又不一样,本来要下五分工夫的,这下必得绷起精神拿出十分本事来了。
这一个内侍答应着出去,之前的内侍回来了,正与他擦肩而过,回来的内侍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进来,喘着气禀道:“皇上,不好了,奴婢去内书房传旨,谁知并没见到灵尘子,问了一圈人,才知他路上见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宫人在道旁贴那土方儿,知道了太子殿下近来有夜哭症候的事,他自荐懂得些医理,皇后娘娘听信了,召他去坤宁宫看诊了!”
“什么?”皇帝霍然站起身来。
他连日辛苦煎熬,这么猛一起身,竟不由晃了一晃。
内侍急忙上前相扶:“皇上别着急,殿下身子如今不安泰,奴婢听说了,不敢就前去相扰,才来回禀一声。”
楚祭酒也从旁劝道:“坤宁宫宫人众多,皇后娘娘也不会让灵尘子独自面见太子殿下,臣料想不会出事的。”
皇帝扶着头定了定神,指那内侍:“你马上去——”又顿住,改口,“罢了,朕亲自去!”
他甩袖如风,直往殿外走,内侍连忙吩咐殿外众人摆驾跟上,至于楚祭酒,他身为外臣,去不了后宫,只能有点忧虑地暂且告退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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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
这个时候,朱英榕正沉沉睡着,他虽然睡得深,却并不安稳,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
汪皇后站在床边,原已要离开,见此,又俯了身,细细地使帕子替他把汗擦去了。
小小的孩童并没有觉得舒服,睡梦中反而别了一下头,嘴角也往下撇了撇。
好像十分委屈似的。
可是这么集天下至尊的父母之爱于一身,自己也早晚长成拥有天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委屈呢。
汪皇后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把帕子收回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从进宫就一直活在帝王的荣宠之中,几乎没吃过苦头,保养得也极好,恍若二十出头的佳人——但是,她毕竟不是真的这么年轻了,被朱英榕闹了这半个月,面色显出了一点蜡黄,她没有心思用脂粉,这蜡黄便毫无遮盖地显露在了人前。
张姑姑见到了,十分心疼,低声道:“娘娘,灵尘子已经来了,请娘娘到屏风后暂坐,让他进来替太子殿下诊治一番罢,若能治好,娘娘也放心了。”
汪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自然盼着他中用,可是这么多太医院有名号的太医都看过了,竟没一个说得准缘故,一个道士——”她摇摇头,到底还是存了指望,道,“罢了,叫他进来罢。”
灵尘子在小宫女的引领下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