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当前,仿佛心底对陆锦珩的那些怨结也不那么重要了,苏鸾轻咬嘴唇,缓步跟上。
房间内,太医正为苏安把脉。
先前进屋时苏鸾发现,把守这屋的那两位嬷嬷已然不在了。苏鸾望着如今干瘦无比的苏安,她那枯如柴枝的小细胳膊上青筋暴起,这脉是再好把不过了。
“哎。”太医收了脉枕,轻叹一声,转身去药箱里翻找东西。
“太医,我大姐姐除了许久未进饮食外,可还有其它症状?”苏鸾急急跟上去询问,她始终觉得阴氏能动趁人病要人命的念头,指不定起先的病由也是与她有关。
不然在无预先设计的情况下,是什么突发之事才能让毫无准备的阴氏做出如此决定?毕竟谋人性命也不是桩小事,阴氏拿捏苏安已久,怎会突然下起死手。
柳姨娘和苏卉也想问,可碍着陆锦珩在外屋,直冲这边。她们自觉得身份卑微,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太医先不急着详述病情,而是在药箱中翻找出一个小瓷瓶子,倒在掌心一粒绿豆大小的黑色药丸,给苏安服下。这才提袖挥了挥胳膊,示意大家去外间说。
离开前,苏鸾看了一眼床上的苏安,心想她人虽昏迷着,但此刻该是有意识的吧。不然太医为何怕她们吵她?
陆锦珩就坐在外间的太师椅里,几个护卫分列两侧守着他。太医与苏家众人从里屋出来时,纷纷向他行礼。
之前隔着一面墙,如今处于同一室,柳姨娘和苏卉就更显局促了,一言不敢发,只不住的给苏鸾使眼色,暗示苏鸾代为开口询问太医。
太医主动开口:“这位夫人并未患任何病。”
“那……”苏鸾茫然。
太医摇摇头,亦是觉得此行太过卑劣,但于家人面前他不得隐瞒,还是如实说道:“这位夫人只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有孕?!”柳姨娘与苏卉同声而出,这下真的再也顾不上畏怯陆锦珩在场了。
“是啊。依诸位先前所说的情况,老夫猜这位夫人是月前因有孕在身,又动了气,故而突然昏倒。之后又被人定时灌下迷药,以至于腹中空空临近饿死,却仍被药力左右昏迷不醒,无法饮食。最终体力几近耗尽。”
“那孩子呢?”苏鸾小心翼翼的问道。
太医摇摇头,“方才为夫人搭脉之时,发现孩子已于近日滑落。故而夫人眼下更为虚弱。”
“什么?”柳姨娘懵怔。心中发着恨,却又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太多,一时没有个头绪,略显茫然。
听了这些,苏鸾已是差不多能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
苏安因怀了身孕而昏倒,阴氏从大夫口中得知她有孕。因着彼时的苏安已敢争宠、敢反抗,使得阴氏不敢留她生下这个孩子。
是以阴氏阻止大夫声张苏安有孕之事,并命大夫为苏安下了迷药,使苏安处于长久昏迷中。每日命嬷嬷监视着,不给其饭食,使苏安自然滑胎。
至于孩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她弄没之后,阴氏是打算给苏安停止迷药使其醒来,还是继续令其安睡下去直至母体也彻底枯竭,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即便有一日落胎之事纸包不住火,阴氏也大可有底气的说一句,从未给苏安下过堕胎之药,全因苏安体弱福薄,才无力保住唐家血脉。
毕竟于孝安伯府这等高门大院之中,有一条万年不变的陈规,便是不论妻妾但凡害及夫家子嗣的,一律浸猪笼!
太医走到陆锦珩面前,躬身行礼:“世子,已为这位夫人服下续命丹药,能保其性命暂时无忧。不如趁现在将其送回家中,好生将养。”
苏鸾没有出声,朝着陆锦珩捣蒜似的用力点头。
“嗯,依你所言。”陆锦珩的视线扫过太医与苏鸾,倒似同时回应了二人。
苏家带来的下人有几个,郡王府的侍卫也不少,两相帮衬着很轻易的就将苏安送回了苏家。
苏家下人们将苏安抬进屋后,陆锦珩的马车停在苏府门外,同时也唤住了苏鸾。
他于马车上撩着厚缎的帘子俯视于她,她于马车下半低着头躲避着那个眼神。
“不知世子还有何事吩咐?”苏鸾怯生生发问,但心想着已到自家门外,陆锦珩总不会再行过份之事。
陆锦珩轻嗤一声,“你说的倒好似是在为我做事。”
苏鸾微微一怔,是啊,好像今日一直是他在帮她做事。心下一愧,立马改口道:“世子唤住臣女,可是有何吩咐?”
“你打算如何报答本世子?”陆锦珩不再纠其字眼,沉沉的开口。
苏鸾蓦地抬头,脸上虽也浮着红云,却还是有几分理直气壮:“桃园时不都报答了么?”
“哼——”又是一声冷嗤,陆锦珩冷声诘问道:“你家姨娘摔了龙头拐,你大姐又中了别人的招儿。一日救你家两条性命,你一个吻就给扯平了?”
第74章
怔怔的站在马车外, 苏鸾良久没有回话。
她否定不了陆锦珩对苏家的帮助,因而此刻心中满载着感激。可面对陆锦珩的挑逗,她又无力应承。
“怎么不说话?”陆锦珩微侧着脑袋, 居高临下的睨着苏鸾。单单勾着一根食指将厚缎的帘子撩起, 手指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
“臣女说不出……”
“说不出什么?”
“戏文里‘小女子无以为报, 唯有以身相许’那样的话……”脸上难掩羞怯之意,苏鸾将头垂下。
接着她便听到陆锦珩轻而明朗的笑声。
苏鸾复又将头抬起, 看着陆锦珩这会儿心情极佳,她便趁机谄媚讨巧道:“古语都说大恩不言谢。世子今日仗义出手,定是出于褒善贬恶怜贫惜弱之心,故而……”
“我不是。”不待苏鸾的马屁拍完, 陆锦珩便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
就见苏鸾嘴角抽了抽,再次怔住。
见苏鸾面露难色,陆锦珩也暂时敛了逗弄的心思, 面色徒然认真起来:“苏鸾,今日念在你姐姐奄奄一息的份儿上, 我不招惹你。但欠本世子的, 你在心里记清楚, 迟早有一日, 是要你还的。”
“可我……”苏鸾微微蹙眉,盘算着这话说好还是不说好。顿了半刻, 还是说了出来:“可我也救过你啊。我救你命在先, 若没有我救你, 就不存在你后面连番的救我和我的家人。”
苏鸾认认真真的给陆锦珩算了这笔账。
陆锦珩面露不悦:“古语有云一命还一命,哪里有还不完的恩情?”
“可古语也有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我救你一回,你多救我几回,干麻算那么清楚……”
“你!”陆锦珩一时语塞,面色极其难堪。
苏鸾吓了吓,既而又恍然想起什么。印象中,这好似是陆锦珩头一回口角落了下风。
“呵呵,”苏鸾讨好的憨笑,接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的朝着马车里的陆锦珩鞠了一躬。
“你这是做什么?”陆锦珩不解。
直起身子,苏鸾笑吟吟道:“这是臣女心里的答谢方式。”
陆锦珩微眯起眼,“加上今日这两条,本世子总共救了你们苏家人三回命。你真心觉得鞠个躬就够了?”
苏鸾只愣了下,旋即又憨直的朝着陆锦珩拜了下去。
直身后,再拜。
“现在行了么?”苏鸾怯生生的望着陆锦珩。
就见陆锦珩忽地一下阖上了眼,因着牙齿用力咬合而使得额侧青筋暴起,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怎么好。
默了须臾,好似一团火终于被他强压下去,这才从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苏道北就没教过你什么场合才给人三鞠躬?!”
苏鸾两眼圆瞪,恍然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看陆锦珩这副神情,她知他是真的怒了。苏鸾不住的埋怨自己一片真心却偏偏办了让人嫌恶的事儿,想着想着,心下越发委屈,默默掉了几滴泪。
咽下愠怒的陆锦珩睁眼,恰巧看到苏鸾抬手擦拭腮边。不由得又是一阵不悦:“苏鸾,你这又是鞠躬又是抹泪的,也算把送行的礼节给做全套了。”
说罢,陆锦珩的手愤然收回,帘子重重落下。紧接着便听到他极为不悦的一声“回府!”
马车缓缓驶离苏府门前,独留苏鸾一人呆立于暖煦的春风中。
一连五日,苏安除了服下郡王府府医所开的补药外,柳姨娘每餐还会喂她一些稀粥。
因着太久不食五谷,身子极度虚弱,从而不能一下吃太多东西。只能一点点的喂起,如个婴儿般,只可吃些易消化的。
这几日柳姨娘是夜以继日的守在苏安床前,苏卉也除了睡觉的几个时辰外,其余时间全守在姐姐屋子里。
因着大夫特意交待过,屋内陪床的人不可太多,免得搅扰到病人休息。故而苏道北、苏鸾、秦氏,都只每日分开来探望几回。
眼下日头压山,眼看着到了用晚饭的时辰,苏鸾一边过来看看苏安,一边劝柳姨娘和苏卉去花厅好好吃顿饭。这娘俩数日以来皆是房内糊弄上两口,眼看苏安一天好过一天,她娘俩却是瘦了整整一圈儿。
“大姐姐今日可又有什么反应?”苏鸾悄声移步至床畔,仔细端了端躺在床上的苏安。昨日她听苏卉说苏安的手指头动了下。
柳姨娘摇摇头,捏着热水浸过的棉帕子给苏安轻轻擦脸。
苏鸾笑着安慰道:“没事,慢慢来,总归一天天的有了起色,相信不用多久大姐姐就会醒过来。”
柳姨娘含笑点点头,心下何尝不是这样盼着。她又为苏安擦了擦手,仔细到每个指缝都擦了一遍。
而后柳姨娘将帕子扔回架子上的盆里,又抬头看着苏鸾,伸手握过苏鸾的手,一双细长的凤眼里噙着泪花儿:“你与夫人都是我和安儿的恩人!只是一家人怎么也好说,日后我们母女有的是机会报恩。只是雍郡王世子那边,待安儿好些能下地了,咱们还是得去谢恩的。”
苏鸾面色略僵。柳姨娘说的没错,救命之恩去当面致谢再应该不过。只是想到又要见陆锦珩,且是去郡王府,苏鸾的心里便有种毛毛的异样感觉。
“啊,好。”她懦生生的应了声。
“嗯——”床上传来的一个细微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柳姨娘与苏鸾苏卉的注意力!
细看之下,竟真是苏安的头转了转。同时她眉心略显痛苦的皱起,不知是过于虚弱身子不爽利,还是入了什么梦魇。
“苏安?”苏鸾唤她一声,没敢太大,怕吓到她。
“嗯——”苏安果真有了反应,眉头也跟着又皱了皱,只是没有睁眼的意思。
看着这幕的柳姨娘欣喜若狂!只理智压着心头的那股涌动,强行镇定的跟着唤了声:“安儿?”
“嗯?”苏安的脑袋又向外转了转,眼睛缓缓眯开一条缝儿。只是她什么也没能看见,太久的黑暗让她视野混沌,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大姐姐真的醒了!”苏卉激动的大喊道。
柳姨娘赶忙竖了根手指在唇边,对着苏卉:“嘘——”示意她小声点,别吓到苏安。
一片安静中,苏安的眼睛渐渐睁开,最后终是可以看到守在床边的亲人。她艰难的转了转头,视线从亲娘身上到亲妹妹身上,最后落到苏鸾身上。
苏安的嘴动了动,可是没能发出声响。她不肯罢休的继续张口,哆哆嗦嗦的终是发出了一点动静:“休……”
“休……”
连着两声,大家都听到了好像是个“休”字,然而却没理解苏安的意思。
柳姨娘握住苏安的手,小心翼翼的俯在她耳边问道:“安儿,你可是想休息?嫌我们吵到你了?”
“嗯——”苏安皱眉摇动了下脑袋。她仍旧不错眼珠的望着苏鸾,“休……书。”
“休书?大姐姐你是想要唐光霁给你休书?”苏鸾低头问道。
苏安弯了弯嘴唇,欣慰的点点头。对了,她就是要休书,她要离开唐光霁,离开孝安伯府。
柳姨娘心下一酸,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女儿的手更用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