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地看着我,笑了一下:“本王刚与陛下议完事,正好有半日闲暇,择日不如撞日,现下便可与公主一齐去探望慕将军。”
他身旁的屏风画着水墨松柏,远天有风,将山端吹成一片云茫茫。
我有点诧异:“原来皇兄正与世子大人议事,竟是昌平打扰了。”
于闲止没应声,与我一并立着等候大皇兄发话。
大哥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早去早回。”
刘成宝为我二人打起帘,于闲止先一步下了阶沿,莫白为他披上绒氅,他回过头来看我。
便是这么一会儿,他脸上的笑意已全然没了,眼神冷清得像那日他立在桃花枯枝下。
我步去他身边,他亦只说了一句:“走吧。”
前宫不得乘辇,欲雪的天,四下是苍白的天光,于闲止一路无言,身上清冽的气息隔着绒氅传来,像霜雪。
他只顾着看前路,一直到宫门,才别过脸来,十分淡漠地问了句:“你可用得着我陪你?”
他的眼底浮浮沉沉的尽是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我刚要答,忽见莫恒急匆匆赶来,拱手一拜:“世子大人,王爷忽然来了急函,请世子立刻回函。”
于闲止眉心一蹙:“急函呢?”
莫恒将一封信从袖囊里取出呈上,又道:“马车已等在宫外了,世子大人可要立刻回府?”
于闲止看着信,目色越来越沉,片刻,他将手中信一收,当机立断道:“回府。”折身便往马车走去。
走了两步又顿住,似是下意识要回头来与我说一声,但他没有,他很快又重新抬步,头也不回地步到马车前。
车前立了名面容十分姣好的侍婢,大约是他府里新添的人,那侍婢为他递上手炉,于闲止顺手接过,似说了句什么,侍婢脸一红,随他上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莫恒这才折回来,与我带话:“长公主殿下,世子大人方才交代说,公主此去探望慕将军,由他陪着实在不便,公主可自己前往,至于皇上那里,他自会帮公主遮掩,世子大人还说,若他晚些时候得闲,便来慕将军府接公主。”
我“嗯”了一声,令小三登去牵了马车,自行往慕央府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了,后面的情节写了几次不满意,都删了,今天先更这么多,晚上琢磨下怎么写,明天双更。
明天见!
第65章 他山之石 03
慕央腿疾初犯,朝中多的是人探望,好在二哥先一步到他府上,将闲杂人等打发走了。
我到的时候已是未时,二哥难掩一脸责备之色:“你还能来得再晚些,凭白叫慕央多吃一回汤药。”
慕央腿上本无疾,都是为了陪我作戏,朝中大臣过来探望,到了用药的时候,自是要吃的。
是药三分毒,吃了伤身,不吃又惹人疑。
我讪讪道:“宫里有事耽搁了,反倒辛苦了将军。”
慕央道:“无妨。”顿了片刻,又说,“公主畏寒,实不该在雪天里舟车劳顿,至于接下来当怎么做,公主让焕王爷知会末将一声即可。”
他是习武之人,室内从不烧炭,今日难得点了两盆银霜,整个厅堂温暖如春。
时候已有些晚了,我不便耽搁,开门见山道:“阿碧之所以亲自前来,除了与将军商量如何让沈羽收回借给远南的四万军,还有一桩私事想要问过将军。”
“公主但说无妨。”
我道:“敢问将军,先夫人楚合,究竟是怎么离世的?”
此言出,慕央一愣,二哥当即斥道:“碧丫头!”
我说:“阿碧知道自己这一问十分唐突,但阿碧近日遇到些事,总觉得与楚合有瓜葛,因此特来向将军求证,还望将军能够如实相告。”
早在颜贵人招供说“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时,我便想到楚合这个人了。
我自问不曾做过什么恶事,平生最大的坎坷,皆因离妃而起。当年离妃被诬蔑通|奸,曾一头撞死在九龙柱上,前几日我险些被人诬害与李贤有私,岂不正与彼时发生在离妃身上的事如出一辙?
所谓的果报,是不是想让我也遭受一回当年楚离受过的罪。
能这么恨我的人,除了楚离与楚合外,我想不出第三个人。
慕央道:“说来惭愧,当年淮王薨逝,朝廷、远南、平西,对淮安宝地相争不下,末将与楚合成亲后的第二日便带兵去了淮安,等回到京师,已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彼时楚合已身染顽疾,宫里的太医说是血症,治不好,只能拖些寿数。”
“那时恰逢燕地三皇子带使节来访,早年大随与燕地多有交战,末将与这位三皇子尚算熟识,筵席中,淮王妃提起楚合的血症,三皇子说,燕地有一种异方,取百兽之血熬成汤药,可治血症,翌日更是亲自将汤药送来府上。”
“楚合服过后,病情日渐好转,直到隔一年,末将再度领兵去淮安,她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末将收到急函,日夜兼程急赶回京,仍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在入殓时看了最后一眼。”
我问:“将军当年可曾追查过楚合的死因?”
慕央道:“寻太医院的人问过,但血症本是不治之症,患病之初,院判便断言她只余半岁寿数,后来用过燕地的药,反倒多活了一年半载,已是不易。太医说,百兽之血熬成的药是大补大凶的续命汤,续的命没了,人便凋零了。”
我又道:“所以,当年楚合无论是染上血症,还是病重离世,都发生在将军不在京师的时候,而将军在京师时,楚合若非无病痛,就是病情好转?”
我细想了片刻,问:“楚合的棺木下葬后,将军可曾常去祭拜?”
慕央默然道:“不曾,只她每年祭日,我会去看她。”
楚合是淮王收养的义女,后来楚离、淮王相继离世,淮王妃与她不睦,这世上能去她坟前上一炷香的,除了慕央,恐怕再无旁人了。
我道:“也就是说,楚合下葬后,便是有人对她的墓地做手脚,将军也不会察觉。”
“碧丫头,你这话是何意?”二哥道,“你是想说,楚合也许没有死?”
当年淮王爱笃我母后,以至于淮王妃恨了她半生。
楚合自小与慕央一起在淮王府长大,一生心心念念的皆是他。
淮王妃后来对我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她说的这个人,便是楚合么?
若是楚合,便不难解释李嫣儿为何知道我是淮王之女了。
若是楚合,便不难解释什么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了。
可楚合,到底是一个早已过世的人。
我没有将淮王妃的话、颜贵人的供词告诉二哥与慕央,朝廷式微,藩王坐大,关外更有强敌虎视眈眈,他们在朝野沙场,心中所虑之深胜我百倍千倍,我何必拿这些后宫的琐碎去惹他们烦忧。
我说:“只是无端生出的想头,问问罢了。”
天又落起雪,除夕将至,这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
外间进来一个添碳火的老仆,他退出去后,慕央亲自去将门窗掩了。
风雪被隔在屋外,在窗上映出一片苍茫。
我道:“至于过几日,如何从沈羽手上夺回他借与远南的四万军,阿碧已想好了。皇兄婚宴当日,会为我与于闲止赐婚,到时我会问大皇兄讨个彩头,引开皇兄注意,还望二哥帮我做个手脚,把沈羽的名字,搁在皇兄为我赐婚的灯笼里。”
“碧丫头!”二哥一听这话,勃然怒道,“你简直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二更比较晚,估计12点1点这样,大家早点睡,不要等,明早来看二更,明天见!
第66章 他山之石 04
我道:“我没有胡闹,沈羽是辽东王的三弟,也是大随的守边大将,他的身份一直介于朝廷与辽东之间,以至于大皇兄不敢重用。而无论我究竟是何人所出,名义上终归是大随的嫡长公主,沈羽没有袭爵,我嫁给他,就是下嫁。”
“既是下嫁,我就不必远赴辽东,只需在宫外建公主府,沈羽为驸马。这样一来,非但沈羽可以彻彻底底地归顺朝廷,他名下的四万精兵,亦当并入我大随的正统军,得名将,得精兵,此为好处之一。”
“更重要的是,如今平西与远南蠢蠢欲动,燕桓两国虎视眈眈,辽东在大随腹地之内,万不可再出岔子,我嫁给沈羽,其一,分去辽东兵力,削弱辽东势力;其二,便是大皇兄不派沈羽出征,留他在京中,亦可为人质,令辽东王沈琼不敢妄动。”
我看向二哥与慕央:“阿碧没有拿自己这一辈子的福泽当笑话,更不想虚掷这一世光阴,做出嫁给沈羽的决定,我亦在心中反复衡量不下百回,但四海之内,唯有嫁给他,才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如今平西与燕地勾结,远南手握沈羽的四万军,又与桓国廉亲王暗中结盟,倘燕人入侵北漠雁关,远南坐山观虎斗,等两败俱伤了,举兵来犯,那时的阿碧当如何自处?”
“我始终是大随的公主,无论嫁与何人,无论去往何方,倘我依照大皇兄的意思,做了于闲止的王妃,有朝一日看他挥兵北上进犯我家国,看千里江山沦为焦土,那时的阿碧,除了殉国,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还不如嫁给沈羽,反倒能活得长些,坦然一些。”
二哥的面色郁结得能拧出水来,语气里的怒意丝毫不减:“那也不行,你与沈羽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你心中无他,他心中无你,便是嫁了,日日相对,久而久之亦会离心离德,何况以沈羽之智,何尝算不到你嫁他是困他作质,他往后几十年可会真心待你?不过做成一对怨侣。”
我道:“古来公主,有几个敢奢求真心?”
或是做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随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的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我从前不甘心,但我现在认命,我是公主,婚嫁二字,才是我能为家国担起的责任。
慕央沉默许久,道:“公主若嫁给于闲止,至少他会真心待你。”
我看向慕央:“将军当年为何不娶阿碧?为何要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是因为得知我实为淮王之女,怕将来江山乱起,凭你之力再护不住我,因此将我推开,推去远南,推到那个你们说普天之下,唯一一个既能保得住我,又能真心待我的人身边?”
“可五年前,你们要把我推到于闲止身边时,可曾问过我一句,心中可有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那时没有问,时至今日,亦不必再问。”
我笑了一下:“其实我说嫁给沈羽,已是很不肯委屈自己了,如若不然,我最该嫁给沈琼。”
外间风雪变大,天已有些暗了,从将军府回九乾城,驱车要行一个多时辰。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二哥没有来送我,他仍是气极,没有应我一个字,但他能有这样的反应,便说明我的话他终究是听进去了。
慕央提着灯,一路将我送至府门外,等小三登赶马车来。
临上马车前,慕央又唤住我。
他问:“阿碧,你方才说,当初先皇下旨让你嫁给于闲止,你心中不曾有他,但时至今日,你心中可是已有了?”
我愣了愣,蓦地想起那日于闲止说,或许是我自欺欺人,只愿将心有远山四个字拆开细品深铭。
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吗?
我看向慕央:“我不知道。”
我不敢有。
慕央的眉眼在风雪里显得很静,手中风灯也幢幢,片刻,他沉默地笑了一下,说:“这样便好。”
回到宫里已过宵禁,小三登在宫门递了牌子,架着车要从角门入,刚走了几步便停住,隔着车帘与我说:“公主,世子大人似在角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