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相信自己是有分寸, 有修养的。话多点儿没关系, 上回连那么大逆不道的都说过,料着皇帝再听旁的也不会太过惊讶。反正她还活着,除了头痛欲裂也没有落下别的损害,所以趁着皇帝不在,她向德禄一欠身,说:“请谙达替我带话给万岁爷,奴才昨儿睡得很安稳,没什么不习惯的。今儿我身上大好了,就不来麻烦万岁爷了,谢万岁爷隆恩。”说完自己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家伙,”小富看着那背影喃喃,“这主儿真是胆大妄为。昨儿夜里究竟醉了还是没醉?她拽着万岁爷叫兄弟,当时吓得我舌根儿都麻了。”
德禄摇头,谁说不是呢,她大概是把万岁爷当她家里的兄弟了,教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把万岁爷都说懵了。
“我觉得,咱们主子爷还是挺稀罕嘤姑娘的。”小富说,太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忙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您瞧近来的事儿,主子爷对嘤姑娘真宽厚。”
德禄笑了笑,“所以我说,好好巴结准错不了,这主儿和旁人不同。”说罢见后面刘大总管张罗起了开拔,忙和小富快步上前,听大总管示下去了。
嘤鸣回去找松格,松格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车前等她。见她回来赶紧打起了车帘,“这天儿说热就热了,主子快上车。”等她主子安顿下来,她抽扇子给她扇风,一面仔细打量她,“万岁爷没难为您吧?”
嘤鸣嗯了声,有点儿犯糊涂的模样,“我往后再也不装病了,病了得吃药,昨儿他们给我熬了黄酒姜汤,把我喝醉了。”
松格沉沉叹了口气,“万岁爷对您真好,这么事无巨细地关怀您。”
其实她是想说,万岁爷真是闲出蛆来,这么较着劲儿地收拾您。其实嘤鸣也觉得皇帝挺闲的,他不是夙兴夜寐,政务巨万吗,怎么老能腾出时间来给她小鞋穿呢,而且如此孜孜不倦,他就没有腻的时候吗?
她长叹一声,捧住了脑袋,在皇帝这头受到的委屈越多,她就越感怀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那么好的海银台。
那天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现在回忆起来,是温暖的,笃实的,让人心头悸动到阵痛。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了,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这男人不提也罢。她很惆怅,她的青春没开始就结束了,外头姑娘到老了,能回忆一下年轻时候的温情与澎湃。她呢,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潭死水,还有皇帝的一双死鱼眼睛罢了。
“您在大帐里过夜,奴才昨儿就没睡踏实。”松格说,“我怕您挨欺负,您一个姑娘家的……”
嘤鸣摸了摸额头,“这个不必担心,皇上说了对我没意思,金口玉言,不能蒙人。”
松格有点纳闷,“那他不搭理您不就成了么,还非得把您弄去,戳在他眼窝子里……奴才觉得万岁爷是瞧上您了,他说对您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找脸罢了。”
嘤鸣被她说得一愣,愣完了认为毫无道理,“你是没瞧见他的脸,拉得那么长,从不冲我笑。要笑也是冷笑,这能是瞧上我的意思?”
松格想想也是,皇上还老说不愿意看见她主子,让她主子滚……
“那昨儿晚上,您二位是怎么睡的?大帐又不像屋子,分正殿和后殿。”
这下嘤鸣答不上来了,她喝醉后就断片儿,只记得那张榻大小正合适,睡得也很舒坦……
她是记不起来了,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
金龙御辇在黄土道上前行,车轮扬起漫天尘土,一蓬蓬的热气也随即向上升腾。皇帝坐在宝座上,天气再热,也同他不相干似的,他依旧气定神闲地读书。可翻了两页,忽然顿下来,那个二五眼丫头一脸张狂地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左手掐腰,右手指着他,大着舌头说:“你得多吃点儿,看看,都瘦成人灯了。”
这是昨晚的真事儿,御前的人都吓傻了,果然醉鬼不可理喻,只没想到小小一碗黄酒,竟让稳当人儿变成了这模样。
当时他很不耐烦,因为她已经拽着他絮叨了半天,说的仿佛是异世的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简直毫无章法。他那时候就想,真该把这样的她送到太皇太后跟前去,让太皇太后看看她的丑样子。他想摆脱她,可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气急败坏说:“你不能走,你不拿爷放在眼里,你得笑一个,再说句好听的……”
皇帝的脸都绿了,他没见过喝醉的女人,宫里的嫔妃哪个在他跟前都是花儿一样温婉可人的,不像她,舌头打结,丑态毕露。
德禄想笑又不敢笑,吞着气儿劝慰:“姑娘,我给您说好听的,您放了万岁爷吧,那是主子,您这样不合礼数啊。”
她说呸,“什么礼数不礼数,谁敢说我不合礼数!”
皇帝觉得她是借酒装疯,厉声道:“你敢对朕不恭,朕治你的罪。”
她看了他半天,就定着两眼,仔仔细细看他,最后说:“厚朴,你不能老打架,额涅说你再这么……娶不上媳妇。来……来……”她踮着脚尖想搂他,“你来,姐姐和你说句话……”
可是皇帝太高了,站得笔直的时候,她只能够着他的肩头,臂膀横不过去。她尝试跳了跳,把胸前纽子上挂的十八子手串跳得沙沙作响,最后也没成功,气得鼓起腮帮子,扭身在榻上躺下了,“不知好歹……太不知好歹了……”
皇帝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女人,没来由地感到心力交瘁,泄气地吩咐:“去弄碗醒酒汤来。”
德禄和小富听了全出去了,大帐里一时就剩他们两个人,皇帝想了想,站在榻前垂眼问她:“齐嘤鸣,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她压根儿不理会他,一手撑着脸,把半边脸都挤歪了。
皇帝有些气闷,见左右没人,犹豫了下又问:“巩华城的第一晚,你和海银台说了些什么?”
她听了,迟蹬蹬转过眼来,“海银台?”
皇帝说对,心里跳起来,皱着眉说:“你们私下见面逾制了,若朕要追究,齐家和海家都会大难临头的。”
可惜她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他管我叫妹妹,我想叫他哥哥……可我叫不出口啊……”
皇帝沉默下来,开始费劲地斟酌,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信息。哥哥妹妹,多旖旎的称呼,她叫不出口,也就是说她和海银台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吧?他倒也不是多在乎他们之间已到了什么程度,适当地过问一下,将来如果当真奉太皇太后之命册封了她,不至于让这件事成为心病,恶心自己几十年。
现在既然得了这样一个回答,他觉得尚算满意,便不再追问其他,转身回案前去了。
看看案头堆积的公文,今儿忙完了,明儿又送到,没完没了。他轻舒一口气,取下一本展开,探手提笔蘸墨,可过了很久,仍是一个字都没能写下来。
帐里烛火摇曳,从他这里看过去,正好可看见榻上的醉鬼。真是稀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忙于理政的时候,不远处躺着一个女人。
自先皇后入宫起,他的后宫开始扩充,各式各样的女人,这个妃那个嫔,就算过了五年,他大多时候还是分不清她们的脸。她们侍奉的时候,个个千娇百媚,说温软的话,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声音甜得能拧出水来。她们千方百计接近他,见缝插针地腻在他身上时,他会打心底里升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太皇太后说得很对,这后宫里,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眼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现在呢……他望着那个不时让他头痛的人,不见的时候觉得她太可恨,简直该杀,可见了又觉得可以忍受,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德禄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发现榻上的人睡得正酣,他轻轻唤了两声姑娘,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向上觑觑,万岁爷正忙公务。近来江苏的正额赋银与收缴上来的严重不符,户部统筹后仍有出入,最后只能将州府创行的易知由单重新收缴,逐项比对。这也是万岁爷恨薛尚章的缘故,薛尚章广结党羽,朝中门生遍布,倘或他有意刁难,单项的税赋总额也能纠缠好久。万岁爷忍无可忍时,甚至会自己动手清算,事后负责的官员一体开革是免不了的,虽解恨,但取证的繁复冗杂,也着实让人很不愉快。
德禄不敢请万岁爷示下,既然有上谕叫熬醒酒汤,总得让姑娘喝下去才好。他蹲在榻前继续念秧儿:“姑娘,醒醒吧,喝了再睡成不成啊?”
屏风那头的皇帝终于发了话,“既然睡着了,就由她去吧。”
德禄听了命,却行退了出去,后来一晚上都在帐外候着,没再进帐子里来。这些太监在御前呆久了,都熬成了火眼金睛,明白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躲得远远的。皇帝忙到后半夜才停笔,站起身在帐内踱步,舒展筋骨。远远站着瞧了她一眼,睡得挺安稳的模样,醉了不过说说胡话,至少没吐,总算人品没那么糟。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她还沉沉好眠,皇帝有早晨打拳的习惯,原本在宫里一天也不落下的,但出行途中不便,大多叫免了。今儿天气很好,似乎可以打完一套再上路,结果打完后见帐里没动静,临时又决定射箭垛。才射了两支箭,发现她捂着脸从大帐里跑出来,皇帝把弓扔给了三庆,“时候不早了,动身吧。”
对于嘤鸣来说,就这么逃过了一劫,简直像做梦一样。本来她以为皇帝不会放过她,那个假印事件虽不好声张,也非把她折磨掉一层皮不可。谁知她装了一回病,和了一回稀泥,皇帝就那么放过她了。直到回了宫,她还在庆幸且纳闷着,一切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当然她在皇帝大帐过了夜的传闻不胫而走,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了。鹊印向她道喜的时候,嘤鸣笑了笑,得罪了皇帝没那么容易翻篇儿,她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可进了慈宁宫,老佛爷和太后瞧她的眼神,就让她有些受不了了。
“这叫不打不成交,年轻孩子闹腾两回,我原说不要紧的。”太皇太后笑道,“如今好了,纳辛也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太后当然是高兴的,甚至面对敏贵太妃多番的眼神示意,她也全当没看见,“先头在陵里,你额涅她们还发愁呢,做娘的真不容易,孩子不在身边就丧魂落魄的。眼下该放心了,回头请了老佛爷恩典,让她们进宫,娘儿们好好说说话吧。”
孝慧皇后的丧仪完全结束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皇帝后宫的一切事物都要步上正轨,该填的人,该补的缺,一样一样都得安排妥当。嘤鸣知道骑虎难下,但就算受封,带着这样的名声总不好听,于是蹲了个安道:“老佛爷,太后,那晚上奴才病了,万岁爷把奴才传进行在,给奴才灌了一碗黄酒姜汤。奴才不会喝酒,后来醉了,在万岁爷跟前说了好些混账话。奴才和万岁爷……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太皇太后和太后顿时笑不出来了,这么说还掐着呢?太皇太后不说话了,太后歪在玫瑰椅里,撑起了脑袋。
敏贵太妃倒笑了,“咱们万岁爷的性子,您二位还不知道么,不急在一时的。不过嘤姑娘进宫有程子了,这么着也不是方儿。眼下孝慧皇后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宫里也该冲冲喜了。皇上今年二十三,子嗣还是太单薄,上年二阿哥说没就没了,只余一位大阿哥,身子骨还弱得没法儿吹风,这可怎么好!”
说起皇帝的子嗣,确实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嘤鸣进宫后远远见过一回大阿哥,三岁了,还不愿意下地走路,全由奶妈子抱着,这样的孩子将来作为继承人,显然是不合适的。太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到底盼着皇帝开枝散叶,妃嫔们能生固然是好,最好还是皇后有所出。嫡皇子的尊贵,终究是庶子们不能比的。
太皇太后沉默着,唇角微捺,过了良久才对贵太妃道:“你上回说的崇善家的闺女,挑个时候接进宫来逛逛吧,我也见一见。”
敏贵太妃听了,笑得愈发称意,在椅上欠身道是,“尊老佛爷的令儿,这个月都是好日子,我瞧就明儿吧,明儿是双日,图个好彩头。”
太皇太后颔首,转头又瞧瞧嘤鸣,她是一点儿不着急的,还是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太皇太后脑仁儿发胀。
太后向来执着,她瞧准的人一般不肯轻易放弃,特特儿叫了声嘤鸣,“你听见没有?皇上子嗣单薄,过程子还要选秀,外头那么多的好姑娘都进来了,你怎么办?”
嘤鸣笑着说:“人多了才好,人多了咱们宫里人丁兴旺,万岁爷便可绵延子嗣,金瓯永固。”
太后被她说得没了脾气,还是太皇太后见地高,叹着气说:“宫里的女人,要紧一点就是不妒,这上头你做得很好。可皇帝跟前不能全不上心,姑娘大了总要许人家的不是?你如今怎么样呢?还是不愿意上御前去吗?”
嘤鸣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可她有眼色,也懂进退,既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一口咬定显然不合时宜了,便含笑蹲了个安道:“奴才的一切全凭老佛爷做主,只要万岁爷不嫌奴才憨蠢,奴才就上养心殿伺候,不敢有二话。”
第41章 小暑
嘤鸣还在揣测着, 皇帝应当是不会答应让她上御前的。御前都是有眼色,善讨巧的人, 她呢,有时候直笼通, 简直像根火筷子。皇帝和她打过几回交道,明白了她的为人,为保自己不被她气死, 八成不会答应太皇太后的提议。至于敏贵太妃要塞人进来, 松格表示十分担忧, 嘤鸣却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怎么能不忌惮呢, ”松格垮着脸说, “您进宫虽然是仗着老佛爷的喜欢, 可咱们在宫里没有自己人。那位春吉里家的小姐,是敏贵太妃的正经侄女儿, 有贵太妃当靠山, 闹得不好就占了您的继皇后位分,到时候咱们怎么办?奴才是觉得,横竖都得充后宫, 要当就当皇后,这样就没人敢给您气受了。您想想, 先头娘娘当初还有嫔妃敢不恭呢,您要是没占到最高的高枝儿, 鼻涕往嘴上流可是顺理成章的, 您不得留神吗?”
嘤鸣听了她的这个比喻, 顿时感到一阵牙酸,“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恶心我?”
松格说:“当然不是,奴才就想让您当皇后。”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嘤鸣感到欣慰:“在这宫里,也只有你对我一片真心了。”
想想先前太皇太后听完贵太妃的话,可不是毫不犹豫就答应让她把娘家侄女领进宫来了吗。当权者的脑子永远是最清醒的,他们不会感情用事,一切的决定全是以大局为先。你以为她当真那么喜欢你么,喜欢是有前提的,前朝需要平衡,那么你就可以受宠爱,受偏疼。后宫比起前朝来,没有那么尖锐的冲突需要化解,但皇嗣很要紧,关乎社稷。既然关乎社稷,对你的偏疼当然要稍作调整,你仍旧是后宫不可忽视的存在,但不可能再是独一份儿了,这个你得弄明白。
嘤鸣是何其聪明的人,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宠辱,都没有太大的落差。人呐,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牛角尖好钻,想出来可不容易。活着不要对任何人抱太大希望,感情浓淡就像四时更迭,有盛极就有衰微,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永远只钟情一个人或一件事。嘤鸣不喜欢太极致的字眼,比起那个“最”,她觉得“尚可”更容易达成。一切过得去,愉快地和稀泥,某些方面她和她阿玛的观点惊人地一致。只是阿玛在朝堂上使用这套十分招人恨,而她把这套搬到后院或后宫里,却能成为保命的良方。
松格还在絮叨,丫头没有那么远的见识,她只知道到了一个以男人为天的地方,大家都争宠,你也该跟着争宠。要是不争宠,那就得占据有利地形,以不变应万变,“我对您一片真心没用,您得找靠山。要是老佛爷又喜欢上贵太妃家的侄女儿,那咱们怎么办?投靠太后成不成?”
太后倒是个好人,可她不管事儿,二十年来都是依附太皇太后和皇帝而生的,在她心里,皇帝永远高于一切。
“你在别人家里,就别琢磨怎么和人家的心头肉争宠了吧。”嘤鸣安抚了下松格不安的情绪,抬头看看天,“你瞧,今儿月色多好。宫里的月亮和外头的就是不一样,更小,也更鲜亮。”
松格顺着她的指引仰脖儿看,大概因为高墙森严的缘故吧,这月亮像个私逃的惯犯,堂而皇之地嘚瑟着,确实又高又亮。
“唉……”松格心思沉,边走边嘀咕,“还是缺个靠山。”忽然灵光一闪,“其实找谁当靠山都是虚的,只有皇上这座靠山最硬,您说呢?”
嘤鸣觉得她大概是被形势逼傻了,也不多言,笑了笑道:“回去吧,明儿宫里来新人,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敏贵太妃得了太皇太后的恩旨,一大早就打发人上忠毅公府上去了。多年的宫廷生涯,虽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如鱼得水,但终究是寂寞,总觉得没有一个可心的人,身后也是空空的。如今家里侄女要来了,贵太妃心里拢着一盆火,在寿康宫里旋磨转圈儿,不时瞧门上,抓心挠肝一般。
善嬷嬷说:“主子,您歇会儿,坐下喝杯茶吧。”
贵太妃摇头,依旧朝门上张望,喃喃说:“太阳都偏了西了,怎么还不来……”
善嬷嬷笑道:“您别急,公爷家得了信儿,还不得好好替姑娘预备吗。大伙儿都知道的,这会子进了宫,怕是不得再回去了。公爷和福晋定然舍不得,宫里的规矩和忌讳,也要一一告诉姑娘。”
“那怕什么。”贵太妃好容易坐下来,倚着引枕盘弄手上的佛珠,“宫里还有我,孩子来了自有依仗。那些规矩好学,嘱咐一回自然记住了……崇善两口子旁的都好,就是办事积粘。我这里什么没有?他们再周全,能把一家一当全搬进宫来?孩子来了就成了,眼下什么时候呢,先到了好先给太皇太后过目,回头再见了皇上,说话儿位分就定下了,倒不比混在秀女堆儿里,站在大日头底下叫人挑拣强?”
贵太妃是急性子,很多时候恨不得一口吃一个饼。这么多年的磨砺,万事都能缓和着来,唯独关乎娘家的事,便有些乱方寸。底下宫女将泡好的茉莉香片送上来,善嬷嬷呈上去,和声道:“这么的,奴才上御花园候着去,只要人一进承光门,即刻带来见主子。”
这厢话才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人回禀,说公爷家姑娘来了。贵太妃霍地站起身,门上竹帘挑起来,一个穿嘉陵水绿春绸衣的女孩儿从门上进来,见了她便蹲安,“奴才挼蓝,请贵太妃万福金安。”
贵太妃高兴了,忙叫人把姑娘搀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公府出来的孩子,作养得水润可人,那雪白的肉皮儿衬着鲜洁的衣裳,愈发水葱似的。贵太妃笑着携她坐下,从头发丝儿到手指头一并又检点了一回,发现确实无可挑拣,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你可还记得我?上回你额涅带你进宫来,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光景。”贵太妃笑道,“我人在宫里,家里孩子是不得亲近了,你今儿进宫来,真叫我高兴。”
挼蓝在座上欠了欠身道:“奴才那时候虽小,可见了贵太妃,就从未忘记过。家里阿玛额涅常提起您,说贵太妃荣耀了咱们全家,只是您身在宫里,咱们空有孝敬的心,也没法子侍奉左右。今儿奴才进来请贵太妃的安,临走阿玛嘱咐好几回,说一定代全家问贵太妃吉祥。倘或奴才有造化留在宫里,让奴才尽心伺候贵太妃,以报您对全家的恩典。”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一字一句口齿伶俐,贵太妃听了愈发满意。大家子出来的孩子,都是懂规矩知进退的,也或者是自家孩子更可心的缘故吧,贵太妃觉得挼蓝不比纳辛家的二姑娘逊色半分。撇开朝中局势的掣肘,她甚至认为他们家的孩子,比齐嘤鸣更适合当皇后。
可惜了,要委屈孩子,贵太妃笑得有些酸涩,但很快便又正了脸色,温煦道:“谢谢你阿玛一片心,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哪里谈得上那些!咱们祁人家,家家的姑奶奶都是这样,没法子报效朝廷挣得功名,只盼着有福气进宫,也是给家里挣脸的方儿。我这辈儿,先帝爷不在了,往后不过如此,春吉里氏要保富贵万年,如今就靠你了。将来有了圣宠,才好继续光耀门楣,也不枉我今日费心操持一场。”
说罢看外头天光,将要到申时了,便转头吩咐善嬷嬷,“打发人上慈宁宫瞧瞧,老佛爷午睡起了没有。”
小太监领了命,一溜烟往外去了,贵太妃和自家侄女儿聊聊家常,又说起皇帝,“宇文氏定鼎江山这些年,从没出过埋汰的爷们儿,这个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一国之君,脾气不像外头的随和,有道是天威难测……却也不必谨小慎微,吓得连步子都不敢迈,伺候起来更尽心就是了。”
进宫是为待嫁,这个各自心里都有数。挼蓝红着脸低下头,说起皇帝总不免叫人有些心慌。
很快小太监又进来复命,在门外扎地打了一千儿,“回主子话,老佛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坐在西配殿前的荫凉里吃茶呢。”
“那正好,”贵太妃牵了挼蓝的手说,“这就过慈宁宫去吧。皇上是极孝顺的,只要太皇太后发了话,这事儿便定下了。”
于是一行人沿着夹道过去,从寿康宫到慈宁宫并不远,拐两个弯便到。她们迈进宫门的时候,太皇太后一眼便看见贵太妃身后跟着的姑娘,远远看着秀致出挑,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太皇太后爱女孩儿,她瞧完了,心里很踏实,觉得这么上佳的姑娘,八成能激发出嘤鸣的一点醋意来。结果转头瞧她,她眼里放光,竟比谁都兴致高昂。
贵太妃向太皇太后见了礼,便引身后的姑娘磕头,“这就是先头说起的,崇善家的四闺女,今年十六岁,闺名叫挼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