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渊深吸一口气,抿唇撇开头。看上去是想吼人却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动,结香可以背你回去。”
“呸!你是铁打的,结香又不是,她也累啊!”赵荞直接拖着阮结香往酒肆去,边走边扭头对贺渊挑衅轻嚷,“你怎不说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
她分明故意气人,说话时眼神、腔调全都娇娇横横,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叫人头疼的赖皮作精。
贺渊不知想到什么,微僵片刻后牙根紧咬瞪着她的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间直冲头顶,面红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窘。
这种时候,深知赵荞脾气的阮结香很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眼见无人圆场,韩灵赶忙拉着贺渊跟上:“行了,我就没见你犟赢过她。有什么话进去坐下再说。”
长腿迈进酒肆的瞬间,贺渊神色复杂地撇头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无声又无奈地低叹一声。
*****
此刻正是饭点,一楼大堂内高朋满座。
正中有个戏台子,有红绸从上头横梁悬空而下,末端缠在戏台正中的说书姑娘腰上。
说书姑娘身着浅灰色宽袖袍,与腰间红绸成鲜明对比,分外惹人眼目。
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大鼓,两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各执鼓槌,鼓点韵律恰如其分地配合着正中那名唱鼓书的姑娘所讲情境,倍添声色,引人入胜。
离台子最近的几桌是拼在一起的,坐了十几个着武袍的少年少女,意气风发地喝酒吃肉,听书笑谈,十分捧场地拍桌喝彩,将场面吵得愈发热闹。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几位客官,一楼堂内暂无空座,诸位看看要不上二楼雅座?”
二楼雕花围栏后有珠帘红幔隔出一间间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执酒凭栏,俯瞰着堂中的鼓书表演,时不时也爆出喝彩声。
赵荞点点头:“成。我们外地来的,还是头回见识这种鼓书呢。劳烦小二哥给寻一间听得清楚些的。”
店小二将他们领到二楼正对戏台那一侧,径自去了最角落那间。
“旁边两间眼下都还空着,这样没有旁的客人吵着几位,能听得清楚些。”
赵荞颇为满意,美滋滋坐下来点了酒菜。
贺渊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绕过她坐到韩灵身旁,以此对她在百忙中还不忘吃喝玩乐的行为表示谴责。
店小二瞧出赵荞是四人中做主的那位,赶忙道:“客官不尝尝‘松花酿’么?这酒淡而柔,不上头,午间小酌最为合适。”
“松花酿?就你们旗招上写的那个?”赵荞以食指挠了挠耳后。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以往的旗招上是‘松花酿’,年前东家才让换了,如今的旗招上是咱们店的商号,‘一江春’。”
“哦,我不识字,见笑了,”赵荞尴尬笑笑,“那个,听你说那松花酿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尝尝烈点的酒,那就‘绿裳,”店小二瞧她不似习武的身板,料她酒量不会很大,便又道,“不过这酒可烈,行伍的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没个三五时辰那都站不直。”
贺渊再按捺不住,投来一记冷眼警告。
赵荞给他瞪回去,又对店小二道:“就先来一壶‘松花酿’尝尝再说吧。”
店小二退出去后,大家怕突然有侍者进来上菜,只能捡几句闲话聊聊。
桌上有三个事先备好的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鲜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给客人在等上菜的间隙打发时间的零嘴。
韩灵拈了几颗炒糖豆放进口中,笑瞥赵荞:“我就奇怪,你挺聪明一姑娘,怎么那么不爱读书?若你肯将到处与人磕闲牙的精力花一半在读书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赵荞年少时曾在官办明正书院求学三年,一个月里在老实坐在讲堂内的时间加起来最多三天,逃学逃得夫子们都没了脾气,最终以所有功课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完成学业”。
这事当年在京中也算轰动一时,韩灵自是知道的。
这大半个月朝夕相处,他看到了与京中传闻不尽相同的赵二姑娘,心中很是为她可惜。
在他看来,以赵荞尊贵的出身,加之她聪慧机变的天资,若年少时用心向学,如今必定是个极其出色的人物。
赵荞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识字的,怎么读书?”
“说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为不读书才不识字的。”韩灵茫然。
赵荞咬着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吗?”
不知为何,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刺得贺渊心中一疼。
贺渊随手抓了几个果脯,反手拍进韩灵口中。
猝不及防的韩灵鼓着两腮瞪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贺渊也不解释什么,扭脸看向墙上字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荞噗哧笑出声。
韩灵虽什么都不知,却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冒犯伤人了。于是胡乱嚼了满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赵荞致歉。
赵荞轻轻摇头,稳了稳才对韩灵笑道:“若你从前问我这些,我大概会掀桌骂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处这大半个月,也算有点情分的朋友了,问就问,没事儿。”
“我年幼开蒙时就发现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过的字明明认真记下了,可转头再看就又变得陌生,”赵荞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小时怕旁人知道后会以为我是怪物,不敢跟谁说,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只能成天逃学。”
毕竟,被当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总比被看做是个头脑不健全的半傻子强。
韩灵唏嘘喟叹,小心翼翼地问:“那,既这般,你是怎么混过书院入学考的?”
镐京的明正书院属国子学辖下,每年的入学考都是京中万众瞩目的大事。
赵荞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学直接就读,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韩灵一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我傻了。”
都怪这些日子她的言行举止太过亲切随意,他偶尔会忘记这是信王府二姑娘。
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贺渊难得多嘴一句:“既读不进书,在书院坐三年也难受,你家里没想过这个?”
“那时还是我父……父亲当家呢,他在家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问缘由的,反正逮着逃学就打一顿。后来见总也打不服,就说必须去书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读书的事,别连累家里被人笑话。”
贺渊听得心中发酸发疼,指尖动了动,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你家中,就没个知晓内情,帮你说话的?”
“有哇!”赵荞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结香扶额,将头扭向一边,小声嘀咕:“完,捅话篓子了。”
桌上另两位还没见识过那阵仗。
她家二姑娘夸起兄长来,轻易可是闭不上嘴的。
*****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齐,赵荞还在滔滔不绝。
“……那我大哥就说,‘世间除了有书有字能让人学而悟道外,还有言语、歌舞、画像,再不济还有活生生的红尘烟火。只要有心向学,不拘泥非要拿起书本。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去,听别人说话,看别人做事,也能学着活出个好样来。每个人就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的,不可浑浑噩噩从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让天地知道我来过’。”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贺渊与韩灵,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厉害吧?天资过人、品行出众、洁身自好!长像俊美、性情温柔,待我嫂子那叫一个春风蜜意,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是尽职尽责,长兄如父!”
韩灵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赵澈,旁人轻易是降不住这位二姑娘的。看来传闻不假。
她这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见词穷,对兄长的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顶了!
哇啦哇啦嘴没停过,楼下热闹说鼓书那么大动静都没盖住她的嘴。
她还嫌没夸尽兴,谨慎停了停,确认不会隔墙有耳后,压着嗓子眉飞色舞地补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嘘,他文能提笔定国策,武能渡江斩叛臣!”
这话她还真没吹。
在昭宁帝还是储君时,信王赵澈已被秘密揽入储君府储政院,如今许多大政方针的最初构想都由他主持草拟。
例如现今各州府设官办蒙学,与国库各担一半花费,供贫家幼童免学资开蒙两年;
牵头协调皇家少府会同工部铸冶署及兵部,联手研制新式战舰,意图重建远航水师,以便护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这类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政,都是信王赵澈在总揽储政院事务时定下雏形的。
而昭宁帝登基前,彻底扫定意图联动各地世家叛乱裂土的允州姜氏那一役,最关键的转折点便是信王赵澈独自趁夜强渡澜沧江,赤手空拳夺敌之刃,连斩姜家家主及少主两颗人头,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虽信王赵澈的赫赫功业确实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可贺渊听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压着我筷子做什么?”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赵荞。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挟一片春笋烩,她却蛮霸霸将他的筷子压在了盘子边沿。
赵荞眼神凶恶:“韩灵点头了,你没有。怎么的?敢说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儿?”
一旁的阮结香拼命以眼神暗示贺渊:快说是!若实在说不出,就点个头也行!
阮结香以过往经验判断,但凡贺大人今天敢说自家殿下半个字不对,二姑娘怕是要撸起袖子站起来开骂,不将贺大人骂到双耳失聪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儿,那你将……”贺渊瞥瞥交叠在一处的两双筷子,淡声道,“将帝君陛下,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有点小阴险。一般人再怎么着也没胆子大放厥词,说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这种话。
可赵二姑娘并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错。但比起我大哥,那就只有一点稍强,”赵荞收回筷子,两眼笑成狡黠的弯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过而立之年,”贺渊哼声嘀咕,“你这样盲目吹捧、浮夸溢美,你大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经常当他面夸的。”赵荞乐不可支地开吃了。
贺渊咀嚼着口中的春笋烩片,面无表情地想,这春笋入喉苦中带涩,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的缘故。
第41章
酒菜用到过半,大堂内的鼓书之音暂歇。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 戏台近前那十余个着武袍的少年少女似已有几分薄醉, 七嘴八舌笑嚷起来, 闹哄哄央着说书姑娘再讲一折。
“那折《望征人》,你已许久不肯说了,今日就破例一回嘛!”
“小姐姐莫瞧不起, 咱们虽还没上过战场, 但毕竟是武科讲堂的学子, 再过两年也是要执戈跃马、保家卫国的,能听懂!”
雅阁中的赵荞滞了滞,抬眸看向阮结香:“结香,《望征人》是个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