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中,层层叠叠的帷幕随风飘动,赵静坐于里间,望着外面的下跪之人,缓缓道“你是说,这份诏令是以密旨的形式到你手中的”
“是,微臣以为是殿下旨意,就不曾细心查看。”
“是吗,那可真是够粗心大意的。”赵静的声音透过帷幕幽幽传出,“幸好那纪勇本就有谋反之心,抄他全家也不过分,抄了就抄了吧。至于九族,就别诛了,放他人一条生路。就说是本宫的旨意,长阴侯纪勇行谋逆之事,罢官褫爵,着令满门抄斩。”
“微臣遵旨。”
“至于你,念在是初犯,且此事也有东宫之过,本宫就免你一罪,下不为例。退下吧。”
唐巡连忙磕头叩谢,告退出了临华殿。
看着帷幕后那道离去的身影,赵静扫了一眼手中的诏令,目光微深。
又是一个聪明人,就是不知道此人投向了哪边
晋南王府。
“一切都如世子所料,那唐巡接过旨后,率先抄了纪勇一家,才将此份诏令上呈给皇长公主,请罪临华殿。”书房里,公羊兴正对着霍景安殷殷而谈,“世子果真料事如神。”
霍景安没有看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卷“明哲保身是为官之道,可若想要再往上爬,就需要一点眼色了。他是个聪明人。”
公羊兴听得这话,察言观色道“听上去似乎是个可用之人,世子可要将其收入麾下”
“暂时不必。”他翻过一页,淡淡道,“此事一出,前朝势必人心浮动,这种时候要更加沉得住气,不能轻举妄动。如今赵瀚身边只剩下你一人,他生性多疑,你着紧一点,别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公羊兴称了声是“小人明白,不过依小人之见,陛下虽然多疑,但城府平平,恐怕不会有什么疑虑,倒是长公主那边更要紧一些。”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霍景安合上书卷,“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公羊兴一向机警,见此就不再多言,拱手告退,他走之后,霍景安随手掷了书卷,仰头靠着椅背,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情景和前世已经大为不同,大魏勉强撑着国基,天下还算太平,许多人和事也都变了模样,可真要说起来,却是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比如廷尉唐巡,上一世被自己早早地收为臣属,这一世虽然晚了半年,却还是通过诏令一事谨慎地表露了自己的属意,殊途同归,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心惊。
更让他心烦的还是书生的那八个字天时所致,天命为归。
大魏得天庇佑,朝不该倾,可赵瀚不成器,赵静也不可能一直把持着朝政大权,要延续大魏王朝,势必要从其余封王中挑选一人,这比赵瀚亲政还要对段家不利,而他必须要保护段缱,保住段家。
这大半年来,他不像前世那样征战四方,而是插手朝政,在延续大魏与保住段家之间寻找平衡,可如今回头细想,联手赵静、压制诸王、断赵瀚臂膀,甚至于搅浑前朝势力,这桩桩件件的事,却都在把自己往前推去。
再这么继续走下去,又会
由于抄家诛族的诏令是以密旨的形式发到廷尉手中的,在抄斩了纪家后廷尉又收了手,东宫也传出了旨意,因此一开始,众人都以为这道旨是长公主发下的,可没过几天,宫里就起了谣言,道陛下曾经绕过长公主擅自下旨,将纪家满门抄斩,连坐九族,好在长公主及时察觉,去了族诛一项,更念及幼小无辜,保全了部分纪家人的性命,更有甚者,还传出了陛下杯酒赐死长阴侯一说,一时间,朝堂人心浮动,对于遇刺一事,前朝后宫更是讳莫如深。
段缱得知整个事情的经过时,距离纪家被抄已经过了五六日,也正是谣言传得最盛的时候。
“宫里头都传遍了,到处都在说这个事,甚至还有人说说长阴侯是被冤枉的。”采薇小声道,“郡主,你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段缱看她一眼“这种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忘记之前母亲是怎么处置那些乱嚼舌头的宫人了”见采薇面上一白,一幅被吓住的模样,便微微笑道,“好了,这些事在我这说过就算了,不要去外面乱说,要是被人听去,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采薇连连点头,正要说些保证之话,采蘩就打起了帘子,笑着道“郡主,世子过来了。”
霍景安
段缱怔了一瞬,才叫采蘩去请他进来,采薇更是不待她吩咐就机灵地借口沏茶退下了,等霍景安掀帘而进时,两人已经奉好了茶水糕点。
“你教好这两个丫头了”他看了一眼正福身退下的两人,笑着看向段缱道,“这次把我拦在外面,说什么也不让我直接进去,非要通报你后才肯放行。”
“采蘩一向稳重,从来不需我多说什么。”段缱道,“上回是碰巧遇上她递还宫牌,这一次没什么事情,当然要按着规矩来。”
“我也要按着规矩”
“当然。”她道,“要是你不经通报直接进来,万一遇上我”她脸红了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道,“霍大哥,你的事情可都忙完了”
这半个多月,霍景安一直都在忙着事,就算来碧玉阁也只是小坐片刻,说不上几句话就离开了,有时甚至只能在长廊上打个照面,段缱知道他有事情要忙,从来不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会有些遗憾,今日见霍景安一派悠闲模样,也为了转移话题,她便问了这么一说。
问完之后,她才想起纪家已经被抄了,赵瀚遇刺一事了结,他也应该清闲下来了。
果然,霍景安道“已经没事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忙着事情,有些顾不到你,是不是冷落你了”
段缱摇了摇头“陛下遇刺一事牵连甚广,我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轻重缓急,又怎么会抱怨”
“那就好。”霍景安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方才我在临华殿和殿下商议朝事,临走时得知我要来你这,殿下就把这步摇给了我,说是早上宫人新送来的首饰,见这步摇做工精致,就留了下来,本想晚上给你,但既然我要来,就让我捎带一程,送给你。”
段缱一愣,往他手上看去,果然见到了一支精巧的步摇,上面缀着的珠玉熠熠生辉,累金烤蓝,一看就知是良品。
她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赵静的意思,这是在借着步摇让他们两人感情加深呢。
思及此处,她就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可面对这样的好意,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有劳你了,母亲真是有心”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步摇,却不想霍景安往后一收,避开了她的手,不由一愣“霍大哥”
霍景安看了一眼手中步摇,道“既然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就不要浪费了,来,我替你簪上。”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直接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俯身将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他起身迅速,簪发的动作却很缓慢,段缱僵坐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步摇完全簪上,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正走回自己跟前的霍景安。
“霍大哥”
霍景安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殿下打的什么主意,可是我不介意,对于这样的算计,我甘之如饴。”
段缱咬唇,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可是母亲这样打你的算盘”
“我知道,她想通过你把霍段两家捆在一起,为将来寻求保障。”霍景安道,“这是她打的算盘,可从一开始,就是我逼着她打这个算盘的。”
“什么”
第59章
面对惊讶的段缱,霍景安低了低头, 敛容道“一开始, 我向殿下提亲时, 殿下并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是我以情势相逼,又借以联姻之名, 她才不得已应下的,如今皆大欢喜, 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若说你娘在这件事上算计了我, 我又何尝没有算计过她你要计较这些, 恐怕到时还是我来向你请罪, 请你多多饶恕。”
段缱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说”
霍景安收拢她的双手“你娘是关心你,才会有此一举, 但其实大可不必, 只要仔细想想,她就能知道我对你的喜欢有多深。不过”他抬起头,含笑望着她道,“也或许是你娘并不信任我,觉得我不可靠”
段缱一哽,还真被他说中了,母亲的确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也的确不相信他能维持多久, 只是她没想到母亲教导自己手段不算, 还亲自出手, 来了这么一招,这让她有些尴尬,又见霍景安看得透彻,把话都说开了,更是一阵心虚。
“娘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她讪讪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去和她说一声的,让她不要再这样做了。”
“你”霍景安微微皱眉,面上浮现出怪异的神色,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有些困惑地问道。
“没什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的。”
段缱一怔“什么”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霍景安站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是看她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无奈,“你啊,什么时候才能”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段缱也听得不明就里,但见他不愿意再谈下去,也只能换了个话题,道“对了,霍大哥,你刚才说,这门亲事是你逼迫我娘促成的那么是不是就算我当初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也会继续下去,只是我恰巧答应了,才歪打正着”
霍景安用一种“你总算回过味来了”的眼神看向她“不错。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他人得去的道理,人也一样。你应也好,不应也好,都只会是我的妻子,嫁给我一人。”
他的坦言让段缱哭笑不得,居然这么直白地承认了,她是该欢喜他对自己的心意呢,还是该不满他这近乎霸道的行为
不过这倒让她想起一件事来,霍景安第一次向自己求娶时,曾说过“要是我改主意了,就不会给你机会了”之类的话,当时她还听得一阵疑惑,不明白他这主意指的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
因为那时只是对自己稍有兴致,所以才给了自己选择的余地,一旦确认了心意,就不会给任何机会了
还真是符合他作风的举动
段缱一阵无奈,但亲事已经定下半年,现在再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只能苦笑一下“你真是”
“缱缱,我喜欢你,想娶你。”霍景安看向她,眼中是罕见的认真,“就算你不喜欢我这样做,我也不会后悔。”
段缱一怔,心中升起一阵悸动,她垂下眸,浅声笑道“是吗那如果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不愿意嫁给你呢”
“你会喜欢我的。”
霍景安的回答让她忍不住面上一红,轻啐一口“呸,好不害臊,你如何就确定我一定会喜欢你了”
霍景安看着她,但笑不语。
她被这目光看得一阵脸热,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颊边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煞是动人。
霍景安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我进宫时,见一处桃花开得正盛,不如一道过去看看”
段缱微微一笑,低低应了声好。
两人浓情似水,另一边的承厚宫,赵瀚却在大发脾气。
“真是荒谬区区几个宫人,也敢传朕的谣言反了,都反了”
“陛下息怒。”公羊兴在一边劝慰,“此事定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陛下斩除纪勇,断其一臂,以长公主性情,岂会就此作罢此番谣言定是她授意传出,为的就是损毁陛下名誉,动摇人心。”
“你当朕看不出来”赵瀚怒极反笑,“朕气的就是这个那纪勇派人行刺朕,朕不抄他的家,难道还要把他一家供起来不成居然说朕残暴无道,朕看是要通通斩了他们的脑袋,他们才知道什么叫残暴无道”
公羊兴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此举正中长公主的下怀呐”
“朕知道”赵瀚不耐烦地回答,“朕只是气不过,此事分明是朕受那纪勇所害,怎么反倒人人都来讨伐朕了那个妖妇,就会蛊惑人心”
见他如此,公羊兴眼珠一转,抚须道“宫中谣言虽然传得厉害,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又能起什么作用陛下却是切切实实地除了纪勇,损了长公主一将,真要论起来,还是陛下更胜一筹。”
赵瀚因为他这话气顺了一点,但还是难以平静“可朕总不能放任那些谣言不管吧再传下去,天下人都要说朕是个暴君了”
“陛下大可放宽心思,这谣言顶多在宫里传一阵子,要是过几日还不歇下来,就是长公主掌宫不严之过了。就算我们不做什么措施,长公主也会让这谣言自行消散的,陛下只需静观其变就可。”
赵瀚冷笑“是啊,等着她把朕的名誉全毁了,再出来做个疼爱侄子的好姑母、好长辈,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公羊兴提议“陛下既然不愿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亲自去寻长公主,要求她肃清宫规,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赵瀚想也不想地就道“不,朕宁愿受着这些谣言,也不会向她摇尾乞怜”说罢,他像是忽然失了力道,坐回位置上,沉沉一叹,“说到底,还是朕手中无人啊,身为天子,受妇人掣肘至此,古往今来,恐怕再也没有比朕更没用的天子了。”
公羊兴眉心一动,上前一步道“长公主是得了晋南王世子的帮衬,才坐稳了位子,若我们将其分化,到时光是应付诸王就足够她忙得焦头烂额,陛下就可得喘息之机,韬光养晦,以待将来了。”
“分化,怎么分化”赵瀚抬眼看他,嗤笑一声,“朕可没有一个好女儿。难道公羊大人以为,就凭朕那不识时务的长姐,就能比得过长乐郡主,把霍景安拉到我们这边来”
“永嘉长公主金尊玉贵,自然不能行此等下作之事。”公羊兴目中精光闪烁,“但若换一个人来”他压低声音,慢慢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东宫多植海棠碧柳,却在东南一角种了一片桃林,已是三月暮春,桃花灼灼而放,霍景安带着段缱在这片花海中漫步而行,行至一处,他停下脚步,从枝头摘了一朵桃花,转身递给她。
春风拂过,花瓣在他指尖轻颤摇曳,段缱看着,面上就泛起了一层桃晕,娇妍艳丽,比他手中的花朵还要艳上三分。
可等她伸手去取花时,霍景安却收回了手,没有让她拿到。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花是用来衬人的,这花已经衬不得你了,自然也没了用。”
段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登时面上桃晕又深了一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没有说话。
霍景安又道“要不要去丹明池边走走我说过,要给你编一个花环。”
“不用,”她轻声道,“丹明池边的海棠还没开花,这附近就有碧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