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定之对这二子颇为喜爱,虽是庶出,所得的教导待遇却不输嫡子。
谢映舒年少时与这位二兄的感情倒颇深,不过自从谢映展投入行伍之后,谢映舒便与他日渐疏离下来。
谢映舒垂下眼,低声道:“前方战事吃紧,父亲正日夜为此操劳,二兄如今正在潼关与敌军僵持,前几日刚刚出战,如今退守城中,等待援兵。”
公主点了点头,微笑道:“他会没事的。”
谢映舒抬眼,看了看公主美丽的眸子,公主有一双妩媚而威严的凤眸,这双眼睛没能留给妹妹,却传到了他身上,看看着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语焉不详道:“二兄此战若胜,有八成会班师回朝,说来,孩儿也颇为想念他。”
公主起身,摆了摆手,便掀开珠帘往屏风后走去。
谢映舒见母亲乏了,便也转身退下了。
谢映舒对母亲虽是笑语晏晏的,实际上刚刚离开公主府的他脸色阴沉至极,子韶一路上依旧不敢同郎君说话,直到入夜之后,谢映舒去洛水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洛水性子温驯,总是尽最大的努力讨三郎欢心。谢映舒将美人揽在怀里,以手指揉捏她软软的脸蛋,又将她的下颔抬起,瞧了瞧美人盈了水一般的眸子,淡笑道:“自你有孕了,整个人也软得跟水一般了。”
她含羞低眸,手心贴着小腹,轻声道:“可惜如今,妾不能服侍君,郎君百忙之中来探望妾,妾已是万分荣幸了。”
谢映舒依旧微笑着,手指轻轻撩拨她密密的睫毛,眼睛微微泛凉,“你前半生长于书香名门,也是个女公子,怎就这般懂得讨好男人?”
她微微一惊,咬着下唇道:“妾一不敢悖逆郎君,二……妾是真的希望郎君能够开心。”
谢映舒低低“哦”了一声,松开她的腰肢,她知晓他一贯的意思,便起身替他宽衣,可尚未碰到他的衣裳,他又起身出去了,人影离去,那门板就这样来回晃着,洛水怅然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听见谢澄在一边笑道:“您早些歇息,郎君今日心情不快。”
洛水蹙眉道:“大人可否告知,为何不快?”
谢澄笑道:“郎君心思难测,在下也不知晓。”
洛水又道:“那……郎君今日可见了翁主?”
谢澄有些惊讶,倒也实话实说,“是见了翁主。”
洛水心底还是有疑窦,却没有再问。待谢澄走后,洛水才转头问贴身的婢女:“倩儿,上回闯入公子卧房的婢女如何了?”
倩儿抬眼看了她一眼,便低头答道:“那女子……已被杖杀了。”
洛水脸色霎时惨白,身影不稳,往后踉跄数步,才堪堪撑住身子。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阖眸,身子微微颤抖。
那人与她无关,可分明是有心人在针对她。
她如今怀孕四月,小腹微显,公子不许她随意走动,说是养胎,实则变相软禁。
但是私下里,下人都在传她有孕之事。
公子尚未娶妻,妾室有孕,便是犯了忌讳。
谢族家风严谨,她早就可以猜到的,或许无人会容忍她生下孩子。
或许是赐一碗安胎药,或许如踩死蝼蚁一般捏死她。
可她还想赌,赌公子是否对她抱有怜惜之意。
可之前,有婢女闯入三公子卧房之事,闹得阖府皆知。
倩儿看她脸色惨白,神色凄婉,便故意道:“我听说,那女子被谢澄大人拖出去时,谢澄大人本欲用剑直接给她一个痛快,可那女子却抓着谢大人的衣摆,嚷着‘洛水可生子,妾既可犯上而无事,我所求如她,罪又何以致死?’,谢大人闻言生怒,便命人取了杖子来,将人堵上嘴给活活打死了。”
洛水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持不住,一把跌坐在地。
她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发黑,抬手捂住眼睛,身子却越抖越厉害,眼泪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她就知道,都是针对她的。
又或许,下一个这般下场的人,就是她了。
洛水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终于抬头,嗓子干哑地吩咐倩儿备了一些糕点,送去棠苑,向翁主问好。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棠苑的小楼上,谢映棠得了阿耶允许,高兴地蹦跶来蹦跶去,一想到明日或许又可以见着成大人,便开始将衣柜里好看的衣裳拿出来,挑挑选选,又将打开自己珍藏的妆奁,将阿姊送的翡翠雀尾钗拿出。那钗头坠着纯银链子,微端碧色珠子晶莹剔透,插在鬓边,便衬得眼眸透亮如宝石。
谢映棠抚着钗子,对金月笑道:“明日我去城外,打扮素雅为宜,但又不想让成大人瞧着我没有差别。”
金月笑道:“小娘子本就生得好看,不必特别打扮,成大人哪里是只看皮囊的人?”
谢映棠斜眼觑她一眼,轻声道:“我面对他时好看与否,表现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他瞧不瞧我,我才不管呢。”她说着,又将钗子插入鬓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对金月眨眼道:“这样可好看?”
金月忍俊不禁,“好看好看,姑娘再过几年,想必跟天上的仙女一般了。”
谢映棠柳眉一竖,正要说她马屁拍得实在敷衍至极,红杏推开了阁门,低声禀道:“小娘子,三公子的妾室洛水送了东西来。”
谢映棠动作微顿,有些呆住了,问道:“谁?”
红杏也纳闷得很:“是洛水,说来真是怪了,三公子身边的人怎会来找小娘子您?于礼不合不说,三公子那处可又经过了允许?”
谢映棠想起白日阿兄的神态,当时她兴冲冲地扑到阿耶怀中,却不曾注意到他们是在谈论何事,只是阿兄的表情从头至尾都不是很轻松。
她顾忌着三郎,犹豫要不要见见洛水的人,又觉得若能找到她这处来,想必还是有急事,加之洛水既是三郎身边人,应也没什么可防备的,索性道:“让人进来罢。”
红杏犹豫了片刻,便去把人叫了进来,那婢女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至始至终不敢抬头,只将臂弯里揣着的热糕点放在一边,恭恭敬敬道:“我家娘子问翁主安。”
谢映棠搁下钗子,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倩儿恭敬道:“我家娘子腹中孩子已满四月,眼见月份大了,娘子行动不便,却想念着翁主,想问问翁主何事有空,可否一叙?”
谢映棠笑道:“我近日事情颇多,倒不是很得闲,你去回禀你主子,待我有空,定去找她玩儿。”
倩儿见人请不过来,又迟迟不肯走,谢映棠看她还杵在那儿,又问道:“可还有事?”
倩儿低声道:“我家娘子还想问翁主,公子今日看似不豫,近日可遇着什么不快的事情?娘子人在身边,可好想办法劝一劝。”
这是在……借她打听她阿兄?
谢映棠一怔,旋即皱眉道:“我也不知,你去回禀洛水姊姊,我阿兄不喜多管闲事之人,尤其是身边人,她还是少打听为妙。”
倩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也退下了。
红杏等人走了,才皱眉道:“小娘子还是少些与洛水来往,且不说此人是什么身份,三公子又岂会喜欢您接触他的妾室?”
金月也道:“我觉得那个洛水,瞧着便是心思多的,小娘子作甚还予她好声色?上回她求您为她怀孕之事求情,一看就是没安好心!殿下这般疼您,您若真劝了,岂不是伤了殿下的心?”
“何止伤心呢?”红杏忧心道:“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便要怪小娘子您不晓事了。”
金月越想越恼,恨不得直接将那点心直接退回去。
三年前三公子亲自来棠苑惩治谢映棠之事,她们还历历在目,那一回,翁主毫发无损,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蜕了一层皮。
如今想来,仍觉得后怕得很。
谢映棠坐下摆弄着钗子,摇头道:“我当然明白轻重,不会真去惹家家不快,只是,洛水从前也如我一般,长于闺阁,如今沦落至此,也委实无辜。她若只图自保,不害我阿兄,我也未必非要对她冷眼相向。”
红杏叹道:“小娘子这份善心,好也不好。”
谢映棠仰着小脸看着红杏,笑道:“我不恶意揣测别人,是我一贯的秉性,只是,也不愿任由别人欺负利用了去。”
谢映棠正说着,外面侍女已过来催促她更衣,谢映棠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去沐浴了。当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有些失眠。
她阿兄是何等人?人人都称,谢郎身份高贵,风雅隽秀,遇事从容淡静,向来都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
她这些年,也算是非常了解他的,若不是干系家族或是江山的大事,他甚少记挂在心上。
如今又会是什么事?
还有……洛水找她是何意?
是将她作为了可以依靠依仗的对象,还是单纯地关心她阿兄?
谢映棠翻了个身,小手忽然探到被褥里毛茸茸的一团,她蓦地将那一团大猫搂进了怀里,小脸蹭着毛茸茸猫儿脑袋,满足地叹道:“……还是你好。”
猫儿发出一声软哼。
她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又自言自语道:“你知不知道,你可是成大人送给我的,你家家叫冬冬,是立冬之日生的,我见你的那日,翻了成大人家的院墙……”
少女小声说着,便慢慢困得睡了过去,梦里似乎也朦朦胧胧地回到了三年前,那日夜里的雨刚停,她翻墙过去,不料上天垂怜,让她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成静那般柔柔一笑,仿佛将她的魂都给勾去了。
洛水深夜在屋中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等到倩儿折返。
洛水忙问道:“翁主可有说何时来见我?”
倩儿冷笑道:“翁主说没空,还要你安分些,三公子不喜心思多的人。”
洛水唇瓣轻轻一抖,俏容失色,“可……”
“翁主说的也对。”倩儿打断她,不耐烦道:“公子在此处,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之中?你与其做这些事情惹恼公子,不若好好讨好公子,让他对你心存怜惜。”
洛水咬紧唇瓣。
翌日城外,谢映棠站在棚中施粥的时候,脑子还在回想着梦中的少年。
年岁日久,当初那些平淡的细节非但没有完全忘却,反而日益清晰。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像是上天注定的。
面前的男子领了一碗热粥,低声道了谢,下一位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谢映棠吩咐道:“去扶着这位老伯。”
身边谢族仆人上前来,将老人搀到一边去歇息,又去取了碗,将粥端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连连道谢,谢映棠低眸一笑,又亲自拿了碗,将粥盛了递给下一个人。
粥铺前人流涌动,谢太尉早就在朝中打了招呼,端华翁主拿了阿耶的腰牌,在城外行善事,引得经过城门的士族马车纷纷停下观望,事情渐渐传扬开去,百姓一时称颂。
后来,崔君裕便闻讯赶来,与纪清平一起帮忙安置百姓,崔君裕将上回拍卖赤玉卮多余的钱拿来,顺理成章地买了一些布匹为他们做了一些衣裳褥子,纪清平则一个个问候过去。
城外这桩事也引来了一些贫寒书生,他们这些人素来不得志,却抱着一颗救济天下的心,虽多数只是空想,却也热心时事。
他们本不喜欢有些贵族子弟的做派,可瞧见谢崔二族的族旗之后,却又暗暗咋舌,低声议论着散去了。
个别人却留下来,迟疑了许久才去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吗?”
崔君裕直接笑道:“自然可以,这位兄台,在下崔君裕,唤我崔二便可,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
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子鼓励了许多人,才半日便已安置好了大多数流民,谢映棠戴好帷帽,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的胡床上,接过侍女的递来的帕子,慢慢擦着额上细汗。
崔君裕忙活了一会儿,拎着胡床到她身边坐下,沉默半晌,沉重道:“我想出仕。”
谢映棠意外地看过来,“为何?”
“他们日子过得都不好,我还在镇日游山玩水,动辄一掷千金。”崔君裕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所不屑一顾的,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我又何德何能?再这样下去,我于心不安。”
“也好。”谢映棠想了想,问道:“那你可又想好,是从文还是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