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棠一时呼吸受阻,睁大眼看着他,似乎是反应不过来。
谢映舒感受着手掌下那纤细的力量,只要他用力,这个从小被他视为最珍贵的宝物,就不会再被人觊觎。
他淡淡阖眸,忽然猛地甩袖起身。
谢映棠被他大力地掼到一边去,她低头撑着手,忽然一阵猛咳,发丝从两侧垂下,遮住了部分神情。
他毕竟是她阿兄。
幼时,但凡她生病了,他都会亲自喂她喝药。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闯了祸是他善后,哪怕后来,他又会转过头来将她教训一顿。
他总是最是严苛,却又最是护短。
嗓子并不痛,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可她就这样拼命地咳着,眼角都要咳出了泪。
她抬手拉住他的衣摆,嗓子里有了一丝哭腔,“阿兄,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谢映舒深吸几口气,袖中手紧紧攥了攥。
他当然知道她不想。
是他太气了。
气她,气成静,也气自己。
他真的想恨不得将她杀了干净,可奈何如此心软。
她从小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关一关,罚一罚抄书,便是连读书时不听话打手板,才一下,小丫头便双眼盈泪,让人就此作罢。
谢映舒重新蹲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慢慢垂下眼,“你还想嫁给成静?”
谢映棠咬了咬唇。
谢映舒唇色有些泛白,笑意轻嘲,拂袖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那我便祝翁主,能有日与情郎喜结连理,百年好合,两情相悦,最好……一起实现你们可笑的志向。”
他拂袖而去,脚步声渐远,再不回头。
谢映棠抬手掩面,伤心至极。
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总之,她双膝已经麻得快要失去知觉,她夜里又饿又冷,可她熟悉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回。
一旦触及家族底线,她记忆中慈祥的阿耶,溺爱她的家家,似乎都换了副面孔。
她心底发冷,却还是不肯认错。
再后来,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按照多年来的规律,她醒来时,家人应已经心软。
可这一回,谢映棠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祠堂里,侍女们给她喂了热粥,请郎中来瞧过后,便让她继续跪着。
谢映棠倔强,哪怕身子摇摇晃晃,也要跪下去。
就连那些未曾伺候她的婢女瞧了也不忍心,出言相劝,都被一一漠视。
谢映棠跪得端正,唇上已毫无血色。
洛阳城中的谢族长辈们听闻了此事,都亲自去与谢定之讨论了此事,他们想动家法,但谢映棠身子比常人弱上许多,又如何挨得住再重一点的处罚?
便一拖再拖,只暂且让人跪着。
谢映棠后来又晕了过去。
那一次晕倒,便是高烧不退,漫长的昏迷。
公主终究狠不下心来,冲进祠堂命人将谢映棠抬回了公主府,路上碰见神色淡静的谢映舒,公主猛地抬头,指责道:“你便是这么做兄长的?你妹妹已经这样了。”
谢映舒冷淡道:“总归是死不了的。”
公主怒道:“你说什么?”
谢映舒一扯唇角,笑意凉瑟,目光落在抬着妹妹远去的下人身上,摇头道:“家家又能护到几时呢?”
公主恼怒至极,抬起手指着谢映舒,低声训斥起来,谢映舒倦于多说,面上恭谨万分,心底却冷淡至极。
公主将谢映棠带走之后,请了许多郎中为她诊治,可她迟迟不醒,谢府的人来过几次,皆被公主斥退。随后,谢定之在早朝之后亲自造访崔府,与光禄勋崔老谈了婚事。
谢府门前的探子匆忙回了成府,成静负手静立在窗前,听人禀报探听到消息。
那人说到“翁主昏迷不醒”时,成静遽然抬眼,眸底寒光一溅,旋即垂下眼睑。
袖中手攥得死紧。
谢族真的下得去这狠手。
既是要惩治谢映棠的胡闹任性,也是要告诉他:他非但配不上她,还会拖累她。
可他偏不信。
要么他自己不愿要,他势在必得之人,必不会就此放手。
他薄唇冷冷一抿,淡淡问道:“锦绣楼里的书生们是否已经召集?”
一边的子韶道:“已经都安排好了。”
成静道:“将我府中珍藏的字帖三日后拿去望萃居拍卖,这几日先放出消息,就说谢族暗罚端华翁主,编造得越乱越好,并鼓动昔日她救济的流民,三日后,再借拍卖将消息传到京中权贵圈子内。”
子韶微微一惊,“那字帖……可是前朝书法大家失传之物,当为无价之宝。”
成静转过身来,淡淡道:“为她一掷千金,值得。”
子韶心底深深一憾。
成静垂下眼,拿过案上已经写好的书信,吩咐道:“再把此物递到西城妙萃坊去,暗中交给掌柜的,他自然知晓应该怎么做。再将消息散播开来,让崔二郎提早知晓。”
子韶问道:“郎君真要为了她……将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
初来洛阳,成静还在荆州的时候就说,以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为佳。
如今贸然因她动用部分势力,又与权势最为鼎盛的谢族对上,或许他也难以自保。
成静推开窗子,看着窗边一片鲜亮碧绿,他特意移植过来的垂丝海棠已经开了一半,满树鲜红。
他道:“乱就乱罢,我有何惧?”
那日之后,洛阳城中渐渐传开流言。
有人说,端华翁主心地善良,不过不小心摔碎了御赐的什么东西,便被族中人处罚,因身子骨弱,已经昏迷不醒;有人却说,端华翁主是与谁家儿郎两情相悦,谢族棒打鸳鸯,端华翁主才想不开自尽了;更有甚者,说世族见不得族中女子与寒门来往,故而发怒惩戒,翁主如今性命垂危。
事情一开始就传得离谱,后来随着流言扩大,更是成了各个版本,什么匪夷所思的揣测都有,茶馆街巷里人人议论不休,可不管怎么传,归纳起来,不过就是——端华翁主心地善良,奈何不小心惹了那些权贵不快,如今很惨很惨。
那些被她救济的百姓,或是仰慕其才情的读书人,都开始愤懑不平。
欺压百姓也罢,这些士族规矩之严,竟是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么?
当初站在粥棚下的小娘子何其善良坦诚,定是这些权贵有心与人家过不去。
百姓想的不多,只在口口传着翁主有多好,甚至夸大其词,神乎其神,只差将翁主夸成九天仙女下凡,短短几日之间,民心已彻底偏了。
有人暗中造势、利用百姓。谢族的探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
后来,失传的名家字帖便出现在望萃居,引得名门公子纷纷高价竞拍。
竞拍的当儿,席间小厮来往走动,便在悄悄谈论谢族那事。
声音不大不小,偏偏又传到那些公子哥的耳朵里。
再后来,谢定之下朝时,便被好友崔昌平一把拽住胳膊,劈头便问:“你们谢族那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定之眯了眯眼,才了解事情始末。
他与崔昌平解释了一番,回府后,气得拍案,便命人将谢映棠带来。
可身边的仆人却道:“郎主……翁、翁主她,还没醒。”
谢定之忽然怔了怔,问道:“她昏迷多久了?”
“翁主身子已经好转了,公主殿下还日夜守着。”仆人道:“待翁主醒来,殿下那处定会传消息回来的。”
谢定之阖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要抬手让人退下,忽然一顿,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会不会是成静?
那小子疯了不成?
谢定之沉吟片刻,去见了谢太傅。
虽然这件事情实在荒谬,且对谢族名声有损,但他毕竟也是做父亲的,哪里真的忍心这么罚女儿?
顺水推舟,改为从轻处罚也不是不可。
后来,谢映棠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棠苑,一边案上的药正冒着热气。
她艰难地撑坐起来,茫茫然环顾一周,却发现身边的婢女无一人面熟。
心往下沉了沉。
随后几日,谢映棠便又被软禁在阁楼上。
说来,她并不是第一次被关,关来关去的总归还是渐渐习惯了,没有人的时候,她自己也能找到消遣。只是,这一回与往日都不同,偌大谢府,她除了身边那些陌生冰冷的面孔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人,无人可以来探望她,她也不出去。
那些新来的侍女都是曾经在谢太尉跟前服侍过的,个个懂得分寸,既不会对谢映棠无礼,也不会纵容她做任何不合适之事,偶尔谢映棠写字趴着睡着了,便会被她们叫醒,推着去沐浴更衣,再一股脑儿地塞进被子里,阖上门来,又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谢映棠这回做不到心安理得消磨光阴,她担心着成静,亦怕族人会采取别的办法,便尝试了许多逃跑的办法,每次连第一道门都没跨出去,便被人给抓了回来,她实在聪明,花样繁多,侍女们与她斗智斗勇,久而久之,谢定之亲自过来,素来慈祥的父亲对她不再有好声色,劈头便问:“是不是非逼着为父见你捆起来?”
谢映棠遂不敢再动。
谢定之看着女儿战战兢兢的模样,只觉得脑仁疼,拂袖而去后过了几个时辰,公主便亲自来瞧了瞧幺女,跟她例举了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士族女郎们,人家如何如何知书达礼,谁谁又已嫁了人,如今操持一府事物,颇有主母风范。谢映棠却说她将来亦能为成静打理一府,气得公主也拂袖而去。
之前全洛阳便在传翁主的各种传言,如今她与外界隔绝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外界也有人私下里好奇这一回又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素来不太管小辈的事情,听人说了谢映棠欢喜成静,狠狠一拍桌案,愠怒道:“这丫头!好生糊涂啊!”
许净安此刻正侍立在一边,给外祖母端上刚刚沏好的茶,闻声心念一转,柔声劝道:“外祖母消消气,棠儿妹妹心思单纯,素来与谁都相处得好,一时忘了自己身份,只要还未酿成大错,净安以为,便也不算大事。”
她一说“忘了身份”,老夫人便想起谢映棠素来不摆架子,名门闺秀温柔谦逊是为好事,但这丫头,素来与人嬉笑疯闹,也讨得那一群下人都爱与她开玩笑,这又像什么样子?老夫人皱了皱眉,冷哼道:“还是自小娇养惯了,行事不矜持也罢,又怎么能在外面胡闹?”
谢秋媛甚少见祖母如此如此生气,见状悄悄瞧了许净安一眼,便笑道:“我听说,堂姊前几日被罚跪在了祠堂,大伯父与翁翁都狠下了心来,想必……如今也该知错了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祖母消消气。”
“说到此事……”许净安担忧道:“棠儿妹妹现在还被关在棠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个说想必已知错,一个又说正被软禁着,显然是没有知错,还在倔着。老夫人念及此,恨铁不成钢道:“那什么……成、成静?此人不过一芝麻小官,她看上了他哪一点?”
许净安念及记忆中那风雅隽秀的儿郎,便斟酌道:“棠儿许是觉得……此人人品不错,故而一时忘了身份……”
“荒谬!”老夫人甩袖起身,往谢太傅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