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走马观花,是他这一生。
极尽荣誉的一生,又悔恨郁郁的一生。
他嘴角溢出苦笑,人之将死,才幡然醒悟曾经种种,可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那个少年,早已走远。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阿让……是爷爷错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季让握在掌心的那双手,无力垂下。
心跳监护仪发出尖锐的哔声,门外的人都冲了进来。
季让就那么直直站在原地,看着床上的老人断了最后一口气。
凌晨的医院又开始忙碌起来。
季让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听不见任何人说话。
他独自走出病房,沿着走廊走了好久,走出医院大楼,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下来。
天还没亮,清晨的寒风很冷。
他手肘撑着膝盖,双手缓缓捂住脸。
没有哭,只是有些难受。
——季家的家训是什么?背出来,爷爷给你买枪。
——忠诚勇敢!崇德向善!我以我身奉祖国,我以我血荐轩辕!
——阿让真聪明,走,爷爷给你买枪去。有枪在手,你就是一个小军人,要保护好你的国家和家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爷爷我想要最威风的那把枪。
——哈哈哈好,阿让要什么爷爷买什么!
那把威风的玩具枪陪了他很多年,后来被他踩碎了。
手机震起来。
是戚映打来的。
季让收回思绪,干咳了两声,让自己嗓子听上去没那么哑:“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小姑娘声音朦胧,又轻又软:“我做噩梦了,有一点怕。”
他低声笑:“不怕,我陪着你,再睡一会儿吧,不挂电话。”
她乖乖嗯了一声,像是换了个姿势,传来窸窸窣窣的小声。
她说:“那我睡了哦。”
“嗯,睡吧。”
听筒里渐渐传出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透过电话,拂过他心尖。
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第84章
冬日的冷阳刺破厚重云层, 天边溢出一丝薄光。
天蒙蒙亮的时候,季老爷子的遗体已经被运走了。接下来就是丧礼,老人家早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灵堂那边季家也早就在着手准备了。
季让独自一人在花坛边坐了两个小时, 直到戚映再次醒来。
他听见电话那头传出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小姑娘大概是在找手机,好半天听筒里才传出她软绵绵的小声:“我醒啦。”
他低低嗯了一声,因全身冻得僵硬,嗓音也哑,缓缓说:“映映,今天不能陪你去看熊猫了, 过几天好不好?”
她打了个小哈欠,乖乖回应:“好呀。”
她很乖, 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事。
季让也没打算告诉她, 不想让小姑娘为他难过。
挂了电话,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季芊发了信息给他,把丧礼的流程大概跟他说了下。
季让回家换了身衣服, 然后打车去了灵堂。
老爷子的遗体已经处理好了,换上了正式的军装, 陆续有人来悼念。
季让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磕了头烧了纸, 沉默地站到一边。丧礼上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忙进忙出, 都没时间容他们悲痛。
没多会儿有个穿黑西装的人拿着公文包过来找季让,把一份遗嘱文件给他,“季老先生把名下所有遗产都留给了你。”
少年神情沉默,没有接那份文件,淡声说:“捐出去吧。”
律师愣了一下:“什么?”
少年将目光投向遗照:“以爷爷的名义,捐了吧。”
他不想再说话,垂下眼眸,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门口,帮着季芊接待人的陈风致瞅了两眼,低声说:“你爷爷是不是重男轻女啊?居然一点都没给你留。”
季芊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懂就闭嘴。”
陈风致耸肩:“我懂,弥补嘛,可看阿让的神情,好像并不接受。”
两人正聊着,季伟彦从外边走进来,他刚才去外边接季老爷子生前的挚友,也是忙得无暇分身。季芊喊住他:“二伯。”
季伟彦转过来:“怎么了?”
季芊皱着眉:“苏蓉没来吧?”
季伟彦顿了一下,低声说:“没有,我让她回去了。”
季芊眼神闪过一抹厌恶,但面上不做表露:“这样最好,身体又不好,来了也是添乱。这两天阿让都在,你别让她过来。”
季伟彦沉默应了。
等他一走,陈风致才开口:“你跟你二伯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季芊不以为意:“在有关这个问题上,我已经很客气了。”她看了眼站在灵堂里的季让,“当年要不是我在国外上学,我真的……”
到底是隔了一层关系,只是站在侄女的立场,有些话也说不得。
刚好她爸在外边叫他:“芊芊,去接一下你陈叔叔。”
季芊适时打住,跟陈风致挥挥手,赶紧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回头跟陈风致说:“阿让应该没吃饭,你带他去吃点东西。”
陈风致点点头,很有季家女婿的自觉,走到季让身边站着,还跟来悼念的亲朋点头致意。
季让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风致:“祖国是我家,我得常回家看看。肚子饿吗?走,去吃点东西。”
季让不想理他:“不饿,不吃。”
陈风致叹气:“得守到明早呢,去吃点吧。”
季让不理他了,盯着地面看,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陈风致等了半天,无奈地给季芊发消息:“没能完成任务,请主上降罪。”
季芊回了一串省略号给他。
凌晨发出去世的消息,临近傍晚来悼念的人才多了起来,都是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
季让就在那站了一天。偶尔走神,会想起小时候犯了错,在部队大院被爷爷体罚,顶着大太阳站军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有几次还晒晕过去,那时候奶奶还在,跺着脚骂爷爷老顽固,然后做消暑的绿豆汤给他喝。
哭声扯回了他的思绪,现在跪在灵堂前痛哭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季让只扫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随意扫向门口时,看到穿着黑衣服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朵白菊,站在等待悼念的人群末尾。
像座石像站了一天的少年终于迈开步子,大步走了过去。
戚映也看见他过来,抿着唇浅浅笑了一下。
季让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你……”嗓子哑得发疼,他咳了两声,才重新恢找回嗓音:“怎么来了?”
她小声说:“季芊姐姐说你一天都不吃饭。”她仰着小脸看他,眼神柔软:“等我悼念完,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季让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总算有点笑意:“嗯。”
等小姑娘磕完头献完花,季让无视周围好奇的视线,拉着戚映离开了。
走出灵堂,她拉着他往休息厅走,变魔术一样从储物柜里提出一个食盒来:“舅妈熬的鸡肉粥,还有茄饼。”
她担心他一整天没吃饭胃不舒服,还专门从家里带了饭过来。
季让在沙发上坐下,把食盒一个个拿出来放好,埋头开吃。
她就乖乖坐在旁边陪着他,等他吃完了,把食盒收好放回袋子里,问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消消食呀?”
季让点头。
天色已经暗了,但花园里的路灯很亮,光线中飞扬的尘埃。
季让问她:“冷不冷?”
她摇摇头:“不冷,我穿得很厚。”
他想了想,把她手抓过来,捂在掌心。四周很安静,他不想沉默,忍不住跟她说话:“今天出去玩了吗?”
她声音软乎乎的:“没有,在家写作业。”想到什么,又说:“你是不是没时间写作业了?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把作业给你抄。”
季让笑起来:“要不你直接帮我写了吧。”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行。”
花园中有一条长椅,季让站了一天有点累,牵着她坐下来。周围种了很多数,挡住了夜风,倒也没觉得很冷,憋了一整天,现在呼吸新鲜空气,心里面畅快了不少。
戚映挨着他坐,小声说:“我明天跟舅舅舅妈回冬城,爷爷奶奶住在冬城乡下,要初五才回来。”
季让把身子靠过来,头枕在她纤弱的肩上,“嗯,玩得开心点,帮我给爷爷奶奶问好。”
她侧着头看他疲惫的神情,像在哄小孩:“我爷爷奶奶那里盛产桑椹,到时候我带桑椹果子给你吃呀。”
他闭着眼笑:“好,多带点。”
她乖乖“嗯“了一声,又问他:“你是不是很累呀?我给你按摩一下吧。”
季让挑眉:“你还会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