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没有苏煜,苏太太把她抱在怀里,枪火穿过马车篷子的时候,苏太太弯下腰紧紧护住她。
而苏鸿弯下腰抱着苏太太,子弹嗖嗖地贴着他们的背飞过,在对面留下一排密集的弹孔。
车子还在向前狂奔,苏太太顺手撩了撩她的头发,她的小脸就紧紧贴着女人柔软温热的胸膛。苏太太没生过孩子,但她怀里有**。
苏太太说:“要是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也算死在一块了。”
苏鸿说:“要是有路过的好心人,给咱们埋在一块就好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苏太太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她脸上:“到时候再也不用乱跑,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挑最漂亮的衣服。”
笔尖蘸饱了墨,在宣纸上规矩地舞蹈。书房的一盏小灯又亮到了深夜。
苏倾很轻地点了一遍荷包里的铜板,刚点完,灯“噗”地灭了,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许多珍贵的东西,就像灯油,用的时候总想着还有许多,其实早已耗到了尽头。
苏倾敲两下窗户,接过女人递出的一盆满满当当的衣服,将盆放在地上,把上面的铜钱拿纸包起来递了回去。
“宋姐,这次不要钱,能不能把端午剩下的香包送我一个?”
女人显得很惊奇:“那香包是我自己做的,值不了几个钱。”
苏倾说:“我就要那个。”
女人连忙回去翻找,手上拿了两个彩色的小香包来:“这两个都送给你吧,这个红的是白芷和丁香,黄色的小茴香的,睡不着挂床头。”
苏倾把香包系在腰上,用衣服遮了,两人互相道了谢。
贾三站在石头上翘首以盼,见到她来,脸上的焦灼才变成兴奋的笑:“苏小姐来啦?”
不用提醒,他熟练地接过苏倾的盆,见到堆成小山的衣服,从里面吃惊地捡出一件小孩穿的小褂:“……一家老小真齐全啊。”
他跳下石头,忧心忡忡:“您怎么天天洗这么多衣服,不是在家给人虐待了吧?”
相处得久,贾三就不怕她了,说话的架势也像是相熟的朋友。
叶芩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是蛰伏着某种力量的安静,定定的,不像贾三的眼神那么跳脱。
苏倾小心地提着裤脚坐在了他身边:“我就是帮个忙。”
叶芩看了她两眼,没作声,漠然摆摆手让贾三离远点,后者非常乖觉地跑去了上游。
这次他膝头放着一本新的书,书上还别着一支宝蓝色外壳的钢笔,看上去像某种奢华的玩物。
苏倾盯着他观察,不料他忽然回头,两个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你看什么?”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盯着她的眼睛,带着漠然的审视,似乎硬要将她看穿。
但只维持了一瞬间,他眼中马上闪过几丝错愕。
因为苏倾的脸红了,不是那种含羞带怯的红,她无措又镇静,还强迫自己看过来,那双眼睛温热惑人而不自知。
他有种非常荒谬的错觉,好像只因为是他在看她——
不可能。
他的瞳孔缩了一下。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
“我看看你的脸色有没有好一点。”苏倾柔和地应答,她已经非常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叶芩突然有点恨她的平静。
“还要我帮你念书吗?”她侧过头问。
“……嗯。”叶芩将钢笔拿起来,冷眼看着她把书取走。
这回不是小画书,是某个大学教授的文集,浅显介绍了将国内的新风潮,还提到了苏煜说过的天文地理和数学体系,语言风趣。
苏倾念着念着,自己看入了迷。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然她感觉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惊而低头,发现身旁的少年阖着眼睛睡着了,风吹乱他额前的头发,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
她犹豫了片刻,手托起他的脸,靠在自己肩上。
叶芩非常安静,像只警醒的猫,只有一点淡淡的呼吸。
苏倾突然想到,哪怕是上一辈子,他们都没有这样亲近过。
不过这种激动,马上便被另一股**冲淡。
她双手捧着书放在腿上,人不翻页,风自替她翻页。
怎么办,好想往后看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继续翻下去,一目十行、如饥似渴地啃完了这本书。
叶芩清醒的时候尚有些迷糊,他从不知道自己在外面也能这么放心地入眠。
他听见瀑布水声间隙中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然后他发觉自己的额头贴着苏倾的脖子,被她柔和温暖的气息包围。
她的一点碎发,不住地被风撩在他脸上。
“……”他想马上抽身,可是苏倾正看得高兴,像一只胆小的鸟,好不容易落在枝头。
苏倾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就像小孩子喝掉最后一口汤,无意识地吐了口气。
耳畔的声音响起,惹得她耳廓都颤抖:“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吓得肩膀一抖,叶芩借此机会,飞快地坐直了身子。
苏倾总算想到什么:“这个给你。”她从腰上摘下那两个香包,递给他。
叶芩拿指头绕着香包上的流苏,半晌没有说话,刚才她身上那股香草的味道就来源于此。
苏倾学着宋姐朴实的语气:“睡不着挂床头。”
叶芩瞥了她两眼,把书从她手里抽出来,飞快翻开扉页:“我不白拿人东西,这本书送给你。”
他单手卸下笔盖,苏倾目不转睛地看那支钢笔,宝蓝色的笔壳下面,是铜黄色的金属笔头。它从材质、颜色和构造,都像是一把剑,闪动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
在她眼里,毛笔是八卦太极,钢笔是冷刃刀兵。
沈轶总是喜欢玩剑,叶芩身上也有这样冰凉的金属气息,是冷铁和血的混合。苏倾第一次看他拿那支漂亮的钢笔写字,果然写出来的字也如铁画银钩,他垂着眼,不容拒绝地写上“苏倾”。
笔盖扣上时一声脆响。他歪着头对着那两个字看了看,眼里好像不经意带着轻佻的笑意。
月末,苏倾的一个荷包已经装满了,她将它藏在被褥下面,连夜缝了一个新的荷包,挂在自己腰上。
她每天掏出圆环擦拭一遍,它再也没有变化过。
她在夜里铺好纸,熟稔地抄写完苏煜和他同学的课文以后,还能安静地看一会儿叶芩送给她的书,扉页上她的名字带着另一个人的味道,折笔都有铮然断剑之声。
她有时会浪费一张苏煜的纸,兴致勃勃地模仿叶芩的笔触写自己的名字,写满后再烧掉。
半夜叶芩头痛醒来,有时会看到床帐上悬挂的两个色彩鲜艳的香包。
在五少爷阴沉缺乏生气的房间里,寂静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深夜中,那两个小小的香包静静地挂着,就好像给孩子辟邪的虎头鞋,玉貔貅,以及他永远不会拥有的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他闭上眼睛,冷汗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幻想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女孩的样子,好像还是在那天,他靠在苏倾肩膀上,看着她的漂亮的手指小心地翻过书页,闻着她的身上浅浅淡淡的香气。
第8章 雀登枝(五)
苏太太的生辰即将到来,苏倾从荷包里倒出一半,去了镇子口的商铺。
古镇的店铺承袭旧制,鳞次栉比的小房间,最吃香的还是竹筐竹篾、陶罐陶碗、丝绸布料一类的生活用品。
绸布店的店家站在门口打算盘,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请问盘一家店要多少钱?”
老板抬头一看是个女孩,心里笑她年少无知:“几百大洋哩,你盘不起,也盘不到。咱这都是吃饭生意,谁把饭碗往外盘?”
苏倾好像没听见这语气中的调侃,道了谢,退后两步打量着店铺老旧的门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转头,杨记首饰铺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
f镇人穷,首饰铺生意冷清。但是由于财大气粗的叶家太太小姐时常光顾,它便吃喝不愁地经营了下去,外头人提起f镇的杨记首饰铺,都戏谑地说它是“叶记首饰铺”。
首饰铺一层是修好的玻璃展柜,没有伙计,没人进来,手镯、项链孤零零地摆着,像高山上的雪莲花。
苏倾从成排的银手镯中默选了一只,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熟悉的声音:
“你请我参加晚会,我都没什么可还你。你在这里挑点什么吧,我买给你。”
女孩咯咯地笑:“苏煜,你真客气。”
苏倾一回头,弟弟露出了她从没见过的成熟的讨好的表情,原来他也是可以笑得这么灿烂的。
三小姐齐耳短发,一双黑眼睛,时兴的改良旗袍露出纤细的手臂和小腿,露齿而笑,毫不在意笑声引人注目。
苏倾侧过身子往外走,正撞上苏煜回头,他的笑容陡然僵住:“你……”
苏倾柔和地看他一眼:“阿煜。”
他突然想起来母亲生辰的事,闭了嘴。
三小姐好奇地打量这个梳辫子的女孩,清清亮亮地问:“苏煜,介绍一下?”
苏煜看了苏倾一眼,磨磨蹭蹭地开口:“噢,这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在我家暂住的。”
苏倾身上还是去年做的松垮垮的长裤,颜色艳俗,洗了太多次,有些发白,袜子就像所有乡村姑娘一样,缠得像木乃伊。
他一直告诉三小姐自己家里也是顶摩登的,谁知道苏倾会这么狼狈地骤然出现在眼前。
“你好。”三小姐伸手。
“你好。”苏倾知道这种招呼方式,极轻握了一下三小姐的指尖。
三小姐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苏煜却冲苏倾使眼色。
“失陪了,你们慢慢逛。”苏倾微笑同他们告别,回头嘱咐:“阿煜,挑好以后尽快回去上学……”
“用不着你管!”苏煜忽然恼了。
苏倾闭了嘴,冲三小姐歉意地笑了一下,她快步地走出杨记首饰铺,转瞬消失在街上。
“再见。”三小姐挥舞的手慢慢放下来,“她多大了?”
苏煜已经弯腰在看玻璃柜了:“有十六岁了吧,怎么了?”
三小姐的黑眼珠里满怀憧憬,不自觉地微笑:“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