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一下。
苏倾看着那只镯子,又看看她的脸,半晌,似乎在轻轻叹息:“阿煜,那就提前祝妈生辰快乐吧。”
苏煜看着苏太太那母老虎般的表情僵在脸上,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吓人,此刻看着那只镯子,长得真像挡灾的盾牌。
他立即嘴尖舌快道:“妈,生辰快乐。儿子攒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零花钱,好容易才买了一只镯子想送你,最新的小画书都没舍得买……”
苏太太看着他的脸,就这那复杂的表情又哭上了,脸上像打翻了油彩。
苏倾没抬头看她,转身从这尴尬的场面中轻巧地走了出去,去厨房做饭,背影纤弱而静默。
吃饭时,苏太太仍在抽泣,边哭边悄悄打量苏倾。苏倾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苏煜盛汤,看着他吃饭。
要苏太太道歉,她是绝对拉不下脸的。她只是往苏倾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肉,闷声道:“倾儿你也吃吧。”
苏倾微笑:“谢谢妈,我还不饿。”
苏太太心里一阵发慌,觉得哪里不对了,但又说不出。
现在的苏倾也会笑,也谦让,只是笑容里面客气,没了往常那股窝心热乎的劲儿。
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翠兰挽着她的手臂说的话,讲了半天,竟是给她儿子柱儿说亲来了。
这么看来,翠兰家闹这一出,是故意的,她辛辛苦苦养大的丫头,有人这就惦念上了。
她看了面对面坐的两个孩子一眼,心里犹豫起来,若是不能再做女儿养,也该快点收做了媳妇。
她拿筷子头搅和着粥:“你往后还是不要去见那个叶家少爷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苏煜抬起头好奇地听了一耳朵,马上被苏太太数落:“你也长大了,该懂点事,看好姐姐,知不知道。”
苏煜觉得他妈今天中了邪,竟然偏袒苏倾,筷子一摔下了桌:“我吃饱了。”
苏倾开始吃饭:“那可不行,明天我得将镯子和零钱还给人家。”
苏太太没词反驳她,忽然灵机一动:“那你带着狗去。”
苏倾有些头疼:“妈,我见客人,带着狗……”
苏太太知道那畜生凶得很,一闻见生人味就狂吠,有它在,两人说话说不长。
于是她坚持:“它身上脏,你顺便带它洗一洗,洗完快点回家来。”
于是第二天在那大石头边上,多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黄狗与叶芩对视。
苏倾一手拉链子,一手虎口卡着狗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
苏倾生怕它乱吠,提前将它喂得很饱,指望着它吃饱了犯困,省得惊了叶芩。
黄狗倒是没叫,它龇牙咧嘴地瞪着叶芩,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来。
叶芩冷淡地看着它一会儿,猛然撑着膝盖俯下身来,跟狗脸贴脸。
苏倾放在狗脖子上的手猛地卡紧,心都冲上嗓子眼:“快离远些!”
黄狗却让这骤然的靠近惊得后退两步,低沉的呜噜声慢慢变作呜咽,尾巴往两腿间一夹,扭头扑通一声凫进水里。
苏倾看着狗在水里游,半晌才有点纳闷地说:“它怎么好像也怕你。”
叶芩正在仔细地看那只镯子,她挑得式样优雅舒展,也入他的眼。
他看着她撩水时露出的的手腕,想象这镯子在她手上的样子。听到她说话,才抽出思绪:“是你的狗太傻。”
见着个浅色瞳孔的扑到眼前就以为是兽,不是傻是什么。他决不肯承认自己身上有什么戾气杀气一类看不见的东西。
“它可不傻。”苏倾跟黄狗玩闹,回过头来笑,她头发上的水珠反射阳光,像是戴了闪光时珠翠,“它挺聪明,还会吃糖。”
叶芩:“……”
苏倾眸子一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叶芩的睫毛覆下来,将首饰盒子恶狠狠地“咔哒”一扣,随手揣进自己兜里。
苏倾抿着嘴唇,一双眼睛葡萄似的泛着水色,歉意地盯着他看,生怕他恼。少年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淡,猛地朝她砸了个东西。
苏倾伸手一接,钝钝小小的像枚子弹撞在她手里,一枚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
她低着头,手里捏着糖纸摆弄。
叶芩盯着她:“吃,当我面吃。”
苏倾只得慢吞吞地把糖拿出来,天气热,糖化了不少在手指上,她平日里从不吃手,这次觉得可惜,小心地舔了舔指尖,一股水果的甜香。
叶芩觉得她像一小团白猫,安静秀气,越是白的就越让人想摸。是不是万物都如此,狼狗在她面前也晓得卖乖。
瀑布哗啦啦地奔流,激起一片水雾,应该是很凉的。但他还觉得热,胸口和后背都发烫。
苏倾吃着糖与他搭话:“叶芩。”
他很满意这次她喊他名字,喊得比旁人都顺耳,他说:“怎么?”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干的?”她挺认真问,“我只认识些字,也不会算术,但是可以很勤快,工钱够吃饭就行。”
在新社会里,叶芩是她的领路人。
叶芩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做我家的丫鬟,伺候我穿衣吃饭,不用你写字算术,不愁吃喝,逢年过节还有赏钱。”
苏倾一时怔住。
他打量她两下,眼里含着很淡的笑,意兴阑珊地掸掸衣服角:“罢了,请不起你这座尊神。”
苏倾忽然发现叶芩一向如此,调戏亦或逗弄,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让她为难,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叶芩说:“对了,我倒有正事告诉你。”
他的手撑着膝盖,慢慢地摩挲着,语气也很缓,“月底我大哥在家里办舞会,我这样子,还没有女伴,你来不来?”
苏倾记得这一次邀约。那个世界离她太过遥远,原身不敢去,自然拒绝。
这一场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叶芩第一次遇到了林小姐,他未来携手一生的妻子。
如若不想扰乱他未来的气运,此时就是她抽身而退的最好时机。
第10章 雀登枝(七)
回来的路上下了大雨,乌云密布的天阴沉沉的,路上的人急着回家收衣服被子,匆匆跑散了。
眼前一明一暗,随即骤然一道惊雷砸下,黄狗嗷嗷地狂吠起来,苏倾似乎听见断断续续的细细哭声。
狗猛地跑出去,苏倾在后面快步地追,一直追到一座破房子前,黄狗四处嗅嗅,冲着小屋猛叫。
苏倾走近了才看出来,这是二丫的小木屋。二丫是镇上的痴儿,生下来就是傻的,她爹在时为给她看病倾尽家财,让一个庸医骗了,病没治好,房子也卖了。
老人家是个木匠,临死之前,拖着病体日夜赶工,花了半年,给她在林子里搭了座遮风避雨的木屋。
然后苏倾看见了二丫,她缩在屋门口的角落里,睁着大眼睛哭泣,嘴里念念有词,不时那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泪鼻涕。二丫今年十六岁,样子却长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不打人,只是傻,傻就意味着没有劳动能力,只能靠人养。
f镇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就算有好心人,也只是在木屋门口摆一碗饭而已。
苏倾把狗赶到一边,在她身旁蹲下来,屋子里被褥的霉味一阵一阵传入鼻中。她终于听清二丫喃喃说的话:“树死了,爹的树死了。”
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原来木屋前的一颗细细的梨树,让夜里的闪电给劈折了。
木匠死前借了一棵梨树,给他女儿移到木屋门口,三月开花头上戴,八月挂果肚里也不饥。
二丫脸上的泪痕一道一道的,她使劲用袖子擦眼睛。原来她也知道,这树弯了腰,就再也不会开花了。
苏倾挽起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然后从小木屋往前走十步,朝右拐,再右拐,走五十步,那里有一片梨树。
她指着远处的一片枝杈纵横,“别哭了,你以后实在想吃梨,可以去那里摘。”
圆圆的雨点已经落下来了,砸在她们头发上。
二丫分不清楚那一片和屋前的一棵有什么区别,只是见了那么多梨树,心里高兴,惊奇的眼睛里不再涌出泪水。
苏倾把她领回小木屋:“记住了吗?你走一遍给我看看。”
二丫出了小木屋,马上便迷路了。她只认得小木屋,出门要靠人领,否则便哪里也去不了。
苏倾又带着她走了三遍,走到第四遍的时候,二丫在雨地里跺脚,她锤着自己的头,急得哭起来:“我记不得,记不得要往哪里走了。”
苏倾停了停,似乎是在想。二丫哭着凑过来,怕她也嫌弃了她。苏倾忽然牵起她的手,指向云雾中的黛色的远山:“看见那座山了吗,山上住着一个神仙,也与你一样想吃梨子。”
二丫很吃惊,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远山。
苏倾带着她扭了个向,朝向高耸的云杉:“他要下来,可没有梯,就要找最高的树当梯。”
走到最近的一棵云杉前,她压着二丫的手抚摸湿漉漉的树皮,“找到了,这里有最高的树,他就从天上爬下来。”
“他左右看看,发现那边有房子。”她指向烟雨蒙蒙中的房屋,炊烟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梨子好像就是他们家种的。”
“他就往那边走,一直走,敲开门问可不可以吃你家的梨,人家说,吃吧。”
最终她们停在梨树林前:“喏,他就吃到了梨。”
二丫的眼睛瞪大了,像一对琉璃珠似的倒映着阴天,嘴微微张开。
苏倾回到家里,把自己和二丫换下来的湿衣服一起堆在盆里,冲了冲身上,又去挑了几担水填满了缸。
挂在胸前那只环一直发烫,她看到之前消退的两格蓝色又涨上去,不,现在是三格,幽蓝色已经不是一点了,变成了一弯。
今天是休息日,苏煜待在家里,苏太太杀了一只肥鸭凉拌,骨架熬汤,一连吃了两顿。因为前几日的生辰礼物事件,数日之内,苏太太对待苏倾很客气。
人真奇怪,往常无人问津,她总觉得苏倾这不好那不好,骤然来了个翠兰想跟她抢,她就突然觉出苏倾的宝贵来。
苏倾弯腰在水槽前洗碗,苏煜凑了上来:“姐……”
“怎么了?”
他拿脚尖磨蹭地上的尘土:“我过两天可能要逃学一次,不回家吃饭,很晚才能回来,你能不能帮我把妈糊弄过去?”
苏煜知道苏倾从来不会像母亲一样逼他做什么,听见他做的荒唐事也不会惊讶,所以有事也是先找苏倾。
“你要做什么?”
苏煜含糊道:“一个同学,约我去家里玩。”
苏倾犹豫了一下:“危险吗?”
苏煜吹胡子瞪眼:“看你说的,去人家里还能有危险吗?”
苏倾看他脸上春风,那同学十有八/九是三小姐。她没再多问,手上的丝瓜瓤娴熟地滑过瓷碗:“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