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而过的车不住地擦着他耳边过去:“我在江浦大桥上,下面是江,你在哪?”
“……”绵长的,细弱的呼吸,似乎下一秒就要截断一样。
凉意顺着头皮往下爬,他的手都抖起来:“没死说句话,苏倾——”
“我在的。”小心翼翼的,细而怯的声音,她在他面前总这个样,那双眼睛抬起来一瞧他,就看得他没办法。
她的声音平静而怜惜,好像对着陌生人说话一样:“快回去吧,风这样大。”
如刀的风刮在他脸上,还知道风大?他停了片刻,火全哑了:“衣服多穿点,外边冷。你从……”
“嘀、嘀、嘀……”这通没头没脑的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他咬着后牙,反拨回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江谚用力抓了一下头发,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服侍阚天是一整套程序,现在连头都没开,便断了。
苏倾见他烦了,反身抱他的手臂,阚天果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从身上扯下来:“陪我躺一躺。”
两个人和衣躺在一张那张粉红色的小床上,谁也没有碰到谁。阚天闭着眼睛,烦乱从皱紧的眉头泄出。
“晚乡那条路修通了,从机场过来很容易。”他淡淡地开口。
苏倾发现他的口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那种宠溺和哄诱褪了色,更像两个成年人之间轻描淡写的对话。
“从香港,还是云南?”
“缅甸。”
阚天家里是靠贩毒和高利贷生意发家的,早年辗转于东南亚,后来家族分裂了,他带了一批人北上,扎在晚乡。
这一年来,他待在晚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了。
“晚乡没什么市场,再走就是死路。”他闭着眼睛说,半晌,忽而问,“这段时间死的人这么多,你怕不怕?”
苏倾摇了下头,想起来他看不见,“不怕。”
阚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终于想起她毕竟还没成年。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爆炸案扭曲了时空,他们所处的会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苏倾七岁入学,他七岁学枪:苏倾十二岁上初中,他十二岁参与毒/品押运,十六岁的时候被流弹击中,险些丢了命。
那一次使他神经受损,影响正常勃/起。此后他开始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越发的洁癖,以及他的性/事,开始同别人不一样,要靠看,控制和赏玩,不仅是漂亮和孱弱,还要从内而外的干净,完全从属于他。
3.18爆炸案之后,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那一年她刚满十四岁,欺霜赛雪,瞳子黝亮,是天生灵物,本人比探子发来的照片还要漂亮。
在招待所的小窗口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掉泪的模样,让人迫不及待地在她成熟之前,伸手采撷这朵尚幼嫩的花蕾。
苏倾额头上的薄汗被风吹干,窗帘盈动,顶灯上面趴了一只飞蛾,翅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阚天最后一次来,她今年满了十七岁,还有一年就要成年了。
此时董健尚未倒台,上一世的她,只恨自己太快长大。她想尽办法挽留阚天,可他喜欢的永远只有小女孩,在别处找到新的安琪儿,她崩溃,破碎,毁灭,她的一生已经毫无意义,沉了二中旁边的护城河。
苏倾想到江谚同她说的话——等五年,十年,二十年。她那样赤诚地相信他,女孩儿做不到的事情,留给别人去做,总会有人来做。
——就放过自己吧。
阚天平躺着,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背对着他,蜷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养过校门口卖的小鸡,拿颜料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粉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
他从沉沉思虑间分神,耐着性子听,她头一次主动同他闲聊。
从前他很喜欢听苏倾讲话,可惜她从来对他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细软而平静:“爸爸给我买了一只粉色的,我很喜欢它。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喂它,摸它,跟它玩,上学的时候也想着它。”
“可是后来,小鸡长大了,有原来的两倍大,翅膀和喙都变硬了,它长了鸡冠和胡,羽毛上的粉色掉光了——原来它本来是黄褐色的。”
“我看着它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心里觉得它不可爱了,我更喜欢它毛茸茸的模样,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还是照样的喂它,照顾它,可是……”
“有一天中午回家,我发现小鸡不见了。我和爸爸四处找,再也没有找到。小鸡好像知道我心里不喜欢它了,所以它自己悄悄地走了。”
“……”
阚天的眼睛猛地张开,苏倾背对他侧躺着,离他很远,微卷的长发倾泻在枕上,头发下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胳膊和小腿都纤细得可怜。
他翻身抱住她,摸她的脸,她眼下干干的,睫毛扫在他手上,她的表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
他的声音轻轻响在她耳畔:“你也太聪明了。”
人与人来往匆匆,这样近乎于敏感的聪明,有时尖锐得令他心痛。
他的声音很低:“这套房子,我留给你?”
“不用了。”苏倾在他怀里轻轻说,“好久没有住校了,我想和同学住在一起。”
他把她纤细十指握在掌中玩弄着:“离开晚乡之前,我让吴桐帮你办好住校手续。”
她释然微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终于走出考场:“谢谢老板。”
谢谢她十四岁跌跌撞撞的日子里走过的歧路。
阚天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在那辆保时捷上,他第一次牵起她满是冷汗的手,亲吻她的手背。
苏倾知道,他也在同她告别。
阚天赶晚上八点的飞机返还国外,老吴送他。
别墅里所有人垂手立在门口等待分配,客厅的水晶吊灯和吊顶上的射灯全开着,璀璨如同白昼,有人领到了工资卡,捏着信封低低啜泣。
苏倾拎着沉重的书包,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吴阿姨站在楼下,仰视着她。
苏倾整整齐齐梳着辫子,竟然穿回了自己最初那套衣服,两年前的旧t恤有些皱了,上面印着一个哭泣的女孩,下面是百褶的高腰牛仔裙,裙子侧面钉了几颗鲜艳的纽扣,脚上一双单薄的帆布鞋。
她素面朝天,像朵苍白的浸泡在露水里的栀子花。
吴阿姨接过她有些小的旧书包,拉开一看,全部是试卷和课本。
“柜子里的衣服和化妆品,你也可以带走。”
“不用了。”她把辫子拉起来,轻巧地背好了书包,“都不是我的。”
吴阿姨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伸开双臂:“你赢了。”
苏倾从她的环抱里灵巧地钻出来,没有同她拥抱,只是后退两步,朝她轻轻鞠了一躬。
吴阿姨怅然想,自己不算刽子手,也总算是个帮凶。
“你的住校手续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办好,今晚就要走吗?”吴阿姨的声音急切地在身后响起,“你去哪里住?出了这个门,我可管不到了。”
苏倾回头看了她一眼,辫子甩了甩,夜色中的双眸黑白分明,一种属于野鸭子的清晰的亮,吴阿姨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似乎住在玻璃棚里绵密脆弱的永生花已经死了,眼前的是黑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朵新芽。
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门口,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什么也没说,扭头消失在夜色里。
夜晚的江浦大桥被灯光装点了桥洞,斜拉的桥索变成利落的剪影,江上倒映着远处建筑红色和橘色的璀璨灯火。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湿漉,桥上的汽车红色车灯在地面上显出红色的倒映。
移动的红色倒影旁,是一双停驻的干净球鞋,鞋带扎得长短适宜,结打得利落且紧。沿着黑色裤子向上,是敞开的休闲外套的椭圆形拉链。
少年把袖口挽到肘上,苍白的手臂支在桥柱上,静默地抽烟,红色火光一明一暗,发梢上带着点点的水珠,晶亮亮的,衣服上也有洇开的雨点。
他吸烟的表情很散漫,似乎从尘世抽离,浅淡的眸子泛着淡淡的迷离,满不在乎来往车窗内好奇的打量。
理论上,从他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就该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走。期间下过一场小雨,落在他发间和脸上,雨里有股涩然的铁锈味。
他容色冷淡地晃了晃烟盒,赫然发觉烟盒里只剩一根烟了。
他抽出来,夹在指尖细看,烟嘴上有浅浅的粉红色痕迹。
什么时候起,他取烟的时候会有意识地避开这根,刻意将它留到了最后?
他将它轻轻含在了嘴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夹烟的样子,嘴唇微微发麻,火机冒着火,却迟迟没有点。
半晌,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横气,低头,掌心护着点着了,似乎有丝丝缕缕特殊的香气幽缠进肺腑,他感到一阵眩晕的、灭顶般的快感,可随即是漫长的,黑洞般痛彻心扉的失落。
烟雾缭绕,仿佛擦亮了阿拉丁的神灯。一个提着书包的影子在车辆的夹缝中一路跑过来,路灯投下一团影子,两只辫子在她肩膀上飞舞蹦跳着,慢慢地靠近,映进他眼瞳里。
第75章 玉京秋(十五)
苏倾身上微皱的上衣有些显旧了, 已完全发育的女孩腰纤腿长, 浅蓝牛仔裙绷在大腿上,让她穿得像超短裙。两只辫子搭在肩头, 气喘吁吁地微微张开嘴,额头上蒸出了一层水汽。
傍晚降了温, 她穿得单薄, 抚摸着湿凉的手臂, 浓黑的长睫下, 那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对不起……”
江谚一言不发地瞧着她。他不高兴时, 时常露出这种淡得近乎漠然的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唇, 稍微泄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执拗。
江谚瞧着她冻的有些发白的唇微启:“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江谚面上波澜不兴,后槽牙咬得发酸。
路过一辆跑车减了速, “滴滴”两声尖锐的鸣笛,苏倾让它吓了一跳,往桥边躲去,车窗却降下来, 里面的年轻人冲她轻挑地吹了声口哨,她的手臂猛地被江谚攥住,一把扯到身边。
江谚抓着她, 越过她的肩膀, 往那人脸上看,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嗡地开过去了。
两人贴得近,苏倾触到他身上混杂着江风和细雨的热气。她抬头想瞧他, 发顶虚虚蹭过他的喉结,又被他不客气地推到边上去了。
“要钱干什么?”他绕过她,径自把书包背起来。
“住招待所。”
江谚抬头看她。
苏倾细声细气地解释:“宿舍的申请,十二月下来。二中的那张银行卡,得明天早上去激活。”她停了一下,双颊浅淡地泛起红,将目光投到地上去,“我身上……没钱。”
江谚停了一下:“搬出来了?”
她抬起头粲然笑了一下,眼里滚动着晶亮的光:“搬出来了。”
江谚点了点头,扭身在前面走,她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他蓦地回头,低眼瞧险些撞上来的苏倾:“跟我走。”
后半句没在气声里,却是不容辩驳的独断。苏倾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点头:“好。”
书包肩带被他拽住,她本能地往后闪躲了一下。江谚不理会她,一伸手就把她沉重的书包捋下来,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和背包一起扔给她,把她的书包甩在肩上,继续向前走。
他的外套略有些长,苏倾穿着,下摆盖过了胯,热气从领子、袖子里笼上来,带着少年身体的余温,这温度冒得她头晕目眩,不敢拉上拉链。书包里咣里咣啷作响,不知道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