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卫天对宫如意的命令从不质疑,“第二件事呢?”
“给景川办休学。”
卫天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宫如意,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视野中的宫如意沉吟着将双手扣在一起,静默不语半晌之后才慢慢开口,推翻了自己的前一句话,“……不,就这一件事,先去办了。”
“我明白了。”卫天想想果然是自己之前听错了,低头应下。
“这件事会花你不少时间,把夏彦调回来给我。”宫如意又淡淡地道,“他在外面也待得够久了。”
“楼夏彦?”卫天立刻抬起头表示反对,“您怎么能放心把他重新放到身边来?他可是——”
宫如意抬了抬眼,已经看穿了卫天的台词和抗拒,“他当年和卫朋有过交易,但并没有出卖任何信息给姓韩的。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唯恐天下不乱,想要看好戏就横插了一脚。”
楼夏彦虽然是宫如意的下属,却多少能说得上是个亦正亦邪的角色,几辈子来宫如意都很少真正起用这颗棋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反噬。这人虽然能力出众,但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宫如意曾经被他坑得掉进沟里过,也曾经借着他的力量绝境逢生过。
可谓是一不小心就会割到自己身上来的一柄饮血利器。
宫如意以前还从来没遇到过景川从家养状态突然黑化的情形,就像是在这个游戏里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副本,正是要一步比一步小心的时候,正好是时候放楼夏彦出来搅搅浑水了。
不过嘛,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人生有无数次读档机会的时候,这人的选择就不会那么谨慎了。
别人的人生只有一次还不能回头,可宫如意的不是啊。
她有时候甚至会选择有意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为的就是在绝地险境中获得更多的信息。大不了下一辈子再用上,反正不亏。
她记得……楼夏彦和景川的脾气可是非常非常地不对头。
“楼夏彦对您并不忠心,我不放心。”卫天紧皱着眉连连摇头,“真让他常驻在您身边,也许还会干出和以前一样的事情来!”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指望他对我忠心耿耿。”宫如意不以为意,“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他,所以就算留在我身边也是委委屈屈不满意的。他这个人和你不一样,你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
“……我的标准?”
“在我身边为我工作的人,多多少少总在渴求着什么。你想要信任,我给了你绝对的信任,可如果我永远也不能将这份信任交于你手中,你总有一天会等得对我心灰意冷。”
卫天张嘴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宫如意的说法,可宫如意早他一步地堵住了他的嘴。
“十年前卫朋身份暴露的时候,如果我怀疑你,你早就已经离开宫家了。”
“……”卫天闭上了嘴,脸上仍然有些不服气。他都三十出头的人了,眉梢眼角还总是带着少年意气,那双眼睛也还是未谙世事似的带着亮光。
“还跟我倔?”宫如意瞥见卫天的表情,忍不住失笑起来,“都说我把你惯成了这幅没有心机横冲直撞的样子,我现在倒是有点信了。”
她摆弄了一下书房窗边的小盆玉露锦,想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对他解释起来。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是只要浇水就能茁壮成长的植物,虽然要求得很少,但总归不能没了水源。有的人比较麻烦,必须得从头到脚精细照料才能活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走上歪路,比如楼夏彦。”
“那景川呢?”卫天低声问,“他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景川?”宫如意怔了怔,她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地在那盆价值千金的冰魄玉露锦上拂过,“他是一不小心就要成精吞噬整片森林的变异种,雷霆雨露春夏秋冬,没有什么奈何得了他。”
第23章
被放逐了整整八年的楼夏彦在见到卫天时, 花了几秒钟就判断出了他的来意。他噌地从老板椅里坐起来, 原本坐在他大腿上撒娇的女人哎呀一声差点摔到地上。
“大小姐要找我回去了。”楼夏彦毫不犹豫地说道,双眼闪闪发光, “而且她一定是遇到了难题,否则不会特地找我去插手。”
“走不走?”卫天一个字都懒得和他多说,嫌恶地道, “把衣服穿好, 你想这幅样子去见大小姐?”
“当然走!”楼夏彦单手扣起自己差不多被解完的衬衫扣子,飞快地拽着卫天就往夜总会外面走,表情高兴得好像下一秒就能飞起来, “我等了八年才等到大小姐的召回令, 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永远等不到第二次了!”
卫天眯起眼睛打量这根搅屎棍, 打从心底里期望他回去之后能和景川成功打个对台,最好内斗到两败俱伤, 谁都别在宫如意面前刷存在感吸引她的注意力。
楼夏彦飞快地走出夜总会, 从口袋里胡乱抽出一叠现金扔给门口的侍应生,这才眯起眼睛吸了口微凉的晚风, 问卫天,“哎, 闻到没?”
卫天理都没理他。
楼夏彦也不在意,自问自答地张开双臂笑了起来,“自由的味道!”
卫天:“……”精神病。
“大小姐那边怎么样?说来听听呗?”楼夏彦自来熟地和卫天套近乎, “眼看着咱们都要变同事了, 得培养点同僚爱出来, 你知道大小姐最不喜欢自己手下人勾心斗角了。”
“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卫天冷笑着打开楼夏彦搭到自己肩膀上的手。
曾经客串了一把吃里扒外的楼夏彦耸耸肩,“大小姐都不在意了,你干嘛还八着我过去的一点点黑历史不放?咱俩不是半斤八两?要我说,卫朋被抓之前,你就知道他不对劲了,但就因为他是你双胞胎哥哥,所以你瞒着大小姐没告诉她对不对?”
“我和你不一样!”卫天站住脚步,黑色眸子紧盯着楼夏彦,“你先记住一点,我不是非要把你带回去不可的。”
楼夏彦假装大惊失色,“我还得讨好你才能被调回宫家?”他坚持了两秒钟就自己笑喷了,从口袋里掏出根雪茄,不伦不类地撕开用打火机点燃,“得了吧卫天,你在这儿演戏给谁看呢?你既然来了,就代表你服从了大小姐的命令,而大小姐现在需要我,你又分身乏术,难道我猜得不对?”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让大小姐伤了一根手指头……”卫天沉沉地威胁他,“你会死得很难看。”
“我做得好不好,只有她能评判。”楼夏彦笑了起来,他凑近卫天面前往他脸上喷了一口香味浓郁的烟雾,带着几分不屑嘲讽,“卫天,你算老几?”
烟雾里卫天的眼神不动如山,“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个在大小姐身边多守了十年的人。”
楼夏彦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点扭曲,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退回去又抽了口雪茄,“臭美个屁,十年后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到时候风水轮流转,就轮到我来对你说这句话了。”
卫天斜他一眼,再次无视了这人的垃圾话。
“但你再笨也该知道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吧?”楼夏彦用心险恶地挑拨离间,“现在大小姐的心肝宝贝不是景川吗?听说最近好像两个人的关系闹得不太愉快?”
昨天刚发生在宫家内部的事情,楼夏彦隔着大半个华国立刻就知道了,说他被放逐简直是贬低这人的能力。
但就连卫天和山伯,也不知道昨天的宫如意和景川究竟谈了什么,才落到冷战的地步。
景川躺了一天没吃饭,第二天还是被山伯押着去医院照了片子,确认没留脑震荡之后才送去了学校。
宫如意一大早就出了门,景川和山伯都没碰上她。
等被送到学校时,景川还拎着书包在校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想自己上学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反正就这几天的功夫,宫如意就会把他扫地出门了吧。向宫如意复仇他做不到,但留在这个伤心地就无法离开宫如意的势力范围,那就只剩下一条远走高飞的路可走。
让景川觉得最可笑的是,明明几年前就知道宫如意在欺骗自己,他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离宫家更近的志愿学校作为目标。
宫如意对他来说的分量实在太重,从到宫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是将毫无牵挂的景川紧紧栓在地上的那根绳子。
景川在校门口站得太久,连门口的站岗值日生都向他这位名人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但宫如意还没开口,他得等到宫如意亲口驱逐他的那条命令再走。
景川最终说服了自己,把书包背了单肩,慢慢地走进了学校里面。
一天的课,景川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在全班同学惊悚的目光当中睡到了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才抬起头来,一脸黑沉沉地坐在座位上,好像在思考要手撕哪个幸运的同校同学似的,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冕今天又是请假,班里一个和景川勉强能算得上熟的人都没有。
最后还是瘦弱的女班长挺身而出,她紧张地推推自己的大圆眼镜,“景川同学,你是生活或者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大家都可以帮助你的!”
“没有。”景川冰冷且迅速地扔给她两个字。
“哦……”女班长下意识地就想结束对话,可收到同学们杀鸡似的手势和眼神,不得不停住脚步,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那你怎么还不回家?”
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顿时都不一样了:不愧是班长,是个狠人,居然直接就这么问出来了?
听到“家”这个字,景川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女同学顿时被煞得捂着胸口倒抽了口气。
“谁说的?”景川反手提起书包,大步往外走去,表情平静得就像此前的每一个上学日。
宫家的车子仍然和往常一样停在门口,当然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外面也不会有风华绝代的宫家当家人站着。
景川上了车,司机和如同之前一样平静地喊了他,“少爷。”
想来在宫如意亲自发言之前,也没有别人敢对顶着“宫如意弟弟”名头的他不敬吧。
景川自嘲地转头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知道他的一切都是经由宫如意的名字建立起来的,就算她真的另有目的,两人的人生也已经没办法一刀斩断成毫无联系的两截了。
宫如意已经回家了吗?她是不是已经想好怎么让他滚出宫家的大门了?
司机不知道后座的景川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今天这大少爷的心情特别坏,车里好像都要被他的暴躁情绪压得升起乌云来,心里一边嘀咕着“不愧是大小姐一手带大的”,一边心理素质极其过人地把车开回了宫家。
景川这一路上基本连自己离开宫家的时候要带走什么东西——基本什么也不打算带,那都是宫如意赋予他的东西——还有走了之后该去哪儿都给想好了。
可提着书包走向内宅正门时,他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少爷?”山伯正巧打开门,见到门外的景川一愣。
景川的眼神顿时一暗。
看来山伯已经提前知道他不得不离开的事情了。
“大小姐在和人谈事,一会儿就开饭,少爷先进去稍等片刻。”山伯没想到景川脑子里是如何误解他的反应,笑着招呼了景川进门,“下巴的伤还疼吗?”
“不疼。”景川进了门,目光四下一扫,果然没见到宫如意。
和宫如意坐在一张桌子上和以前一样共进晚餐?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景川轻嗤一声,眉梢眼角带着戾气。他没等待的意思,提着书包直接往楼上走去,寻思先把自己走时要带的东西给收拾好。
山伯在背后喊他,“少爷,要先回房吗?”
走了一半楼梯的景川回头看看老人,“我不饿,不吃了。”
“不饿也得吃。”宫如意的声音从半层以上的地方传来,清清淡淡不带任何烟火气,可就是沉得像座遮天蔽日的巨山似的让景川抬不起头来。
“这就是景川?”一个陌生男声惊讶道,“和大小姐桌上的照片里比起来大了不少嘛,看起来一点也不省心,难为大小姐了。”
“你闭嘴。”宫如意冷冷斥责那人心怀不轨的挑拨离间,点了景川的名字,“景川,聋了还是哑了?我说话时你眼睛放在什么地方?”
楼夏彦恶意挑拨失败,耸耸肩膀退后半步,从宫如意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楼梯上的少年,在心里啧了一声:是个狠角色,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把他赶出宫家,以后只怕会是个劲敌。
景川抿着嘴唇抬起头来,目光先是在楼夏彦身上停留了几秒,像要从他脸上读出心理想法似的。过了几秒钟之后,他才和宫如意对上了视线。
“看来是哑了。”宫如意眯起眼睛,“叫人也不会?”
“……你要我叫你什么?”
“我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做。”宫如意表情冷淡,像在训斥做错事的下属,“养了你十年,都白教了?”
景川张了张嘴,喉咙跟被人堵死了似的,“……”
两人像是对上了似的,一个在楼道中央一个在二楼谁也不动,也没人说话。
宫如意身上的气势像是飓风前夜的海浪,站在她身旁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楼夏彦也收敛了表情和存在感,只敢低下头去用余光瞥着正面压力的少年。
景川紧咬着牙关,从来没正面被宫如意怼过甚至凶过一句的他终于明白了温柔可亲的宫如意为什么在外界有着“女王”的绰号。
良久的对峙之后,年轻人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喊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