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国公府是蔺辉入主乾元宫之前所住的府邸,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没了他的气息,故而姚玉苏还算能接受。
此时正值春日,万物复苏,乃开荒种地的好时候。姚玉苏命人采购了许多种子,有花有树,将它们播种在这宅子的四处,长得快的到今年夏日就能瞧出好景儿了。
“主子,要不要在这廊下栽一株桃树?”见姚玉苏从书房出来,红杏笑着问道。
泰元宫里的那株桃树深得她喜欢,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站在树下瞧上几眼,似乎便能拨云见月了。
姚玉苏笑着摇头,拒绝了。
栽下的桃树再好也不是她原本喜爱的那株了,何必睹物思怀?
“不如栽桂花树?”玄宝后脚从书房里走出来,手指间还带着些许墨汁儿,笑着道,“桂花开了还可以入菜,多好。”
桂花树香气馥郁,并不受姚玉苏所爱。红杏看向姚玉苏,后者竟然笑着点点头,表示应允了。
玄宝咧着嘴笑,他一贯馋甜食,尤其是桂花酥。这下可好,以后有吃不完的桂花酥喏!
红枣看向姚玉苏,暗道主子对小主子的态度倒是变了许多,以前是鲜少这般将就他的,就怕养娇气了。
姚玉苏站在台阶上,穿着一身桃白色的衣裳,脸上带着些许看破红尘的淡然,倒生出了一些临风而去的飘渺感。
转眼,盛夏已至。
慎国公府安静得让人仿佛忘了这对母子似的,无论是端午夜宴还是陛下寿辰,慎国公府一概称病不出。
昨日蔺郇寿辰,等了多时也不见慎国公府有人前来。他原本想着就算她不来,玄宝总会来吧,毕竟她最为看重礼仪,且他于他们母子的恩情又非同一般。可左等右等,喝了好几杯凉酒也不见人影,他这才彻底凉下了心。
他既盼她能低调,又盼她能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就算说不上话,也让他知道她好好的。
可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宫城切割开来,自出宫之后,一次也没有踏回来过。
觥筹交错之间,周麒麟瞥见上座之人偶有失神,目光时不时地看向那空着的位子上,便知道他在等人。
这日休沐,但一大早周麒麟还是进宫了。
蔺郇昨晚喝了凉酒有些头疼,但还是雷打不动地起了早床练了一套拳法才去书房。
他在书房接见了周麒麟,见他面带红光,蔺郇心里有些不快,道:“平时见你这张脸也就罢了,今日休沐,就不能让朕眼睛歇歇?”
蔺郇要是不待见人起来,那真是不留情面,连周麒麟这般跟随多时的老臣也是想刺就刺。
周麒麟苦笑一声:“臣匆忙赶来是要回禀陛下,之前您吩咐的事儿臣办妥了。”
“减税降赋的推行法子拿出来了?”
周麒麟:“……那倒没有。”
蔺郇脸一垮,面色不虞。
“但臣找到黄老岐了,此时他就住在臣府上!”见他似乎下一刻就要赶人,周麒麟赶紧说重点。
果然,蔺郇脸上的阴云尽数散去,迟来的春日总归还是来了。
寿仙宫,冯太后正坐在池塘边上喂着小鱼。
一名小太监匆匆前来,俯下身子在她身侧说了什么。
冯太后侧身看了他一眼,道:“出宫?往哪个方向去了?”
“周大人府上。”
冯太后年逾五十,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再年轻,年轻时的一张瓜子脸似乎有垂落的迹象,眼角的细纹和鼻翼两侧的纹路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好了,哀家让你注意着陛下的身体,可不是让你去探听陛下行踪的。”冯太后扔了鱼饵站起来,旁边的大宫女绿芙赶紧上前伸手。
小太监点点头,心照不宣的道:“奴才僭越了,日后定不敢如此了。”
“好了,下去吧。”冯太后道。
小太监弯着腰退下。
“绿芙,上次哀家让你编造的册子,你可办妥帖了?”冯太后朝着正殿走去。
绿芙弯腰颔首:“事关宋将军,奴婢不敢耽误,册子已经造好了,但凡出众的女子都记在册子上了。”
“嗯,小宋将军于陛下助益甚多,年过二十还没个知心人在府内张罗着,哀家实在是替他着急了。”冯太后笑着,脸上的纹路越发深了许多。
“是,娘娘一贯爱护小宋将军。”绿芙道。
冯太后觑了她一眼,绿芙自知失言,背上一凉。
“哀家是看在他助陛下平定江山有功劳的份儿上才对他多家看顾的,都是小辈,哀家都心疼着你呢。”冯太后像是提点一般,不轻不重地说道。
绿芙浑身的皮肉都绷紧了,不敢抬头:“是,论起太后最爱护的人,那定然是陛下了。”
“嗯。”
又往前走了一段,冯太后道:“你把册子取来哀家筛选着,到时候趁着哀家做寿就把人召进来,总要看过真人才好。”
“是,奴婢明白了。”这下绿芙不敢乱说话了。
微风抚过,寿仙宫的杏花早已落地,结成一个个青涩的小果子了。
***
慎国公府,姚玉苏正在与玄宝对弈。
路遇强将,玄宝抓耳挠腮,像只小猴子似的,若是浑身长点儿毛就更像了。
情况对他十分不好,一大片黑子被吃掉,他逃无可逃。他捏着一颗黑子儿左右摇摆,想落子儿又抬头看一眼姚玉苏,后者端着茶杯含笑,淡定十足。
“主子,有贵客上门。”红杏撩开帘子进来。
玄宝如获大赦,立马扔了棋子下了地,道:“既然是贵客,那咱们这就去迎迎吧。”
姚玉苏摇头,其用意不言而喻。
红杏上前帮她穿好了鞋子,她指了指自己方才坐的位子,红杏立马明了。
“红杏。”玄宝瞪眼。
红杏笑着落座,捻起棋子:“对不住了爷,奴婢来陪您下一局。”
玄宝:“……”
门口,红枣等着姚玉苏,见她出来,立马道:“陛下带着周大人还有一位老爷子来了,现在已朝正厅去了。”
姚玉苏眨眼,疑惑颇重。
自立府以来,她约束上下,连玄宝都不让他多出门,慎国公府在这京城犹如是隐形了一般,怎么还能招惹到大佛来造访他们这小庙?
两拨人,几乎是前后脚到达正厅。
屋前相遇,她带着丫鬟从廊下走来,他带着人从两侧栽种的松柏路上走来。
四目相对,如雷光迸射。
蔺郇穿着一袭紫色衣袍,束着玉冠,意气风发,不肖多言便能显现出身份贵重。
姚玉苏身着丁香色的襦裙,外面一件月白色的褙子,虽有纹饰,但不凑近看并不显,就如同她此时的地位一般,不加以关注,似乎是忘了有此人。
可总些人,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是无法掩饰其光芒的。
她站在廊下,捻着手里的绢帕,面朝他来的方向,盈盈下拜。
她虽口不能言,但他仿佛能听见她想说什么。
无非是……“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之类的废话。
第13章 谥号
屋内落座,蔺郇仔细打量姚玉苏的神色,见她面容平和,肤色红润,似乎恢复得不错。
“听说你伤了喉咙?”不好直言来意,蔺郇便装模作样地问道。
姚玉苏点头,给了红枣一个眼神。
“回陛下,太夫人虽然伤了喉咙,但身子并无其他不好,劳陛下挂念。”红枣站在姚玉苏身后,福了一礼。
说话的人是红枣,可蔺郇的目光始终落在姚玉苏的身上,问道:“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姚玉苏除了点头似乎也不能做其他的。
黄老岐在一旁捋了捋胡须,道:“这倒也不奇怪。那毒汁乃是我从数十种毒物中提炼出来的,威力不比寻常,太夫人虽排除了大部分毒素保住了性命,但难免在喝下去的伤及喉咙。”恕他直言,没有伤到肺脏已经算是万幸了。
原来这就是制毒之人。姚玉苏将目光转到这位面容平平但气色却甚佳的老头子身上,他虽着了一身体面的衣裳,但一头白发稍显凌乱,看起来的确有些另类,并且语气中隐隐为自己制出如此奇毒而感到骄傲。
“太夫人莫要憎恨在下,毒是我制的不假,可下毒的却不是我啊。”黄老岐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赶紧撇开关系。
“咳!”周麒麟重重地咳了一声。
黄老岐偷瞥了一眼“下毒之人”,见他面色发黑,这才安分了下来。
蔺郇道:“他虽然喜欢乱说话,但方才那番话却不假,朕将他找来就是想要对症下药,治好你这毛病。”
若说失声之后心静如水是绝不可能的,遭逢大变,她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命数,起码还能偷捡一命。方才知晓眼前这老头子就是制毒之人,姚玉苏确实生出了一些希望来。可她眼底的光闪现了一瞬后很快就消失了,她皱起了眉头,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蔺郇深沉地看向她,似乎要洞穿她内心的想法。
姚玉苏稍稍侧头,红枣靠近她身侧,明白了她想要什么。
红枣捧来纸笔,姚玉苏往上写了几行字。
蔺郇注视着她,心里对她这般平淡的反应很是惊奇。
写完了,红枣代她捧给蔺郇看。
上言:承蒙陛下厚爱,愿意为我这戴罪之人费心。只是前半生错谋了太多,也作孽了太多,如今虽不能言,但却平和了许多,想来也是因祸得福。感激陛下特地带着老先生来一趟,这毒不解也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蔺郇一下子就震怒了,他“唰”地一下起身,“难不成你这是在记恨朕?”
留着这毒,这病根儿,岂不是让他日日难眠?
姚玉苏也跟着起了身,她面色上浮现出无奈,她如今跟人争辩不得,连为自己解释也不能。
“为何不解这毒?”他又追问了一次。
姚玉苏指了指他手中的信纸,意思不言而喻。
不解这毒,原因有二。其一,可以让他记住他曾对他们母子做下什么,君恩莫测,此时他还心存愧疚,往后却不知了;其二,她口不能言,便不能出门交际,余生便只能待在人后,再也无法兴风作浪,算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能放过他们母子,尤其是无辜的玄宝。
对于姚后这般生下来便高人一等的人,夺了她的声音,便如同削断了她的翅膀,她又如何能如往常般淡定地游走在世家贵族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