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苏如何看不出他的难受,只是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再想要也得克制,起码不能让人瞧出来。她伸手抚了抚他稚嫩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寿宴还是承袭了宫里的规矩,皇帝在前面宴请大臣,太后带着嫔妃在后宫宴请女眷。
无论此次受邀的女眷多么用心装点自己,今日最受瞩目的还是只有一人——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慎国公府太夫人,姚氏。
自她入殿,各种充满揣测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人叹息:姚氏太可怜了,先帝能体面地离开是运气,而她这般活下来还不如随先帝去了。
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江山都改姓了,这旧主人见着新主人该是如何的姿态呢?好像太谄媚也不行哦,在场的都是熟面孔呢。
也有人事不关己,认为无论姚氏境遇如何,人家好歹风光过,也不算白活一场,不像她们,这江山再改几回姓都落不到自家头上来,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罢。
众人徘徊不前,无人敢做第一个靠近的人。姚国公府的二夫人冷氏倒是一脸如常地走了前去,笑着和姚氏交谈,不见生疏。
“太后娘娘驾到!”
外间,小太监一声唱喏,里面的人立时安静了下来。
须臾,一道绛红色身影步入,她体态丰腴,面容算不得年轻也绝不是太老,可气势却足足的,身侧跟着庄妃和文嫔,此二人算是新皇后宫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众人蹲下请安,口中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冷氏俯身的同时瞥了一眼身侧的姚玉苏,见她动作流畅地跟着众人一起俯身见礼,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冷氏心里安定的一瞬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侄女,几番境遇下来,她早已练就了一副铁躯了。
冯太后落座后第一眼自然是在人群中寻找姚氏,好在也不难找,她身姿出众,简直是鹤立鸡群。冯太后往后靠上了枕垫,嘴角上扬,抬手叫起。
众人落座,唯独姚玉苏被太后喊住。
“多年不见你,你倒是越来越年轻了。快,给太夫人搬个凳子在哀家身边来。”冯太后笑着说道。
姚玉苏微微一笑,蹲身福礼,意为谢过。
“听说你风寒未愈,嗓子受损了?可好些了?”冯太后关切地问道。
姚玉苏还未作出反应,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弯腰对着太后说了两句悄悄话,太后听完了了然一笑,只道请姚玉苏落座在她右手边,不再追问她的近况。
姚玉苏从容上前,目光移至那位大宫女,后者见她瞧来,落落大方地见了一礼,端端正正地守在太后身旁。
姚玉苏落座,坦然地面对下面众人的打量,连眼神都未晃动半分。
前朝皇后的气势犹在,众人摸不准她如今的脾气,也不敢轻易将话头引到她这边来。
倒是据说备受新皇宠爱的文嫔,屡屡朝她看来,被抓住了也不回避,善意一笑,似乎对她好奇心颇重。
宫里的宴席摆盘精致,但味道着实一般,一则再好的厨子也不敢在宫宴上肆意发挥,多以守拙为重,二来这菜品从御膳房到此处早已千回百转,再好的味道也在路途中失散了三分,所以众人的心思并不在吃上。
“启禀太后,小宋将军在殿外求见。”有宫人来禀。
冯太后似乎并不意外,笑着道:“哀家这里这么多女客,他如何能贸然进来?”
“太后多虑了,女眷虽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小宋将军难不成还能盯着某一个人瞧不成?”开口的是和亲王妃,她是太后的妯娌,说起话来语气自然亲近许多。
“这倒是。”冯太后点点头,“如此,就放他进来吧。”
宋威的名号是早已在京城中传响了的,齐王与苏行一战,宋威便是前锋,直追苏行三百里地,打得他现在都了无踪影。最最要紧的是,陛下如此得力的左臂右膀,这般俊俏的儿郎,尚未婚配。
传言太后有意为小宋将军相看夫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了。
宋威意气风发地大步跨入,虽未着铠甲,但周身都是从军之人的果敢利落,惹得这一屋子的少女都暗自脸红。
姚玉苏自然不属于“少女”的行列中了,她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年少得志的将军,见他臂膀有力,眼神坚定,便知传言并非夸大其实,的确是一位大有可为的少年将军。
再看座下年岁相仿的女子,或捻帕或低头,个个都是含羞带臊的模样,想来小宋将军也定能挑到心仪的女子为妻了。姚玉苏暗自猜想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杯之时随意扫了一眼冯太后,她似乎也十分喜爱宋威,笑起来的时候那眼角的纹路毫无疑问地出卖了她。
宋威给太后请了安,目光自然而然地瞥到了太后下座的少妇。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坐在那里便有一股无形的线将她与其余人划开了界限,她看似在笑,实则保持了一股淡淡的疏离感。
目光对视,他发现自己失礼了,匆忙收回。
反观姚玉苏,她搁下茶杯收回手,连眼皮都没有乱动两分。
“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如今也到了要娶妻的年龄了,若有心仪的女子尽管来找哀家说,哀家舍下这张脸也得给你做成这桩媒。”冯太后道。
宋威拱手:“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只是臣正值为国效力的年纪,不想徘徊于儿女情长,只想为陛下建功立业。”
姚玉苏暗自道:这小宋将军虽战场英勇,可观面相却是一派稚气。可说起这般话来却也不显虚假,反倒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张扬意气。
“你这样说哀家自然是替陛下高兴的,可纵然如此,也莫要耽误你成家的年纪啊。”冯太后面上笑着道。
宋威小幅度地皱起了眉头,他就说不来贺寿,可陛下非逼着他来,这下可好,又是老生常谈了。
“太后的美意臣知道了,若有心仪的女子一定请太后做主。”宋威表面上应着,心里只想早点儿回前面去,那里多好,都是谈得来说得来的同僚,哪里像这里一般,全是脂粉气,他都快忍不住打喷嚏了。
冯太后又叮咛了两句,见宋威似乎有些按耐不住要走的意思了,这才收敛了一番,准备放他离去。
“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殿内所有人一震,不比听到小宋将军来得激动,众人更多的是敬畏与慌张。
倒是宋威,终于松了一口气,救他的人来了。
姚玉苏没有放过宋威脸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而宋威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的模样自然也尽数收入她的眼底。
宋威:“……”
他一直很疑惑,这从头到尾都在审视她的女人到底是谁?
殿门口,蔺郇步入,他身有七尺,相貌堂堂,一身无可比拟的帝王之气更是衬托得他身姿不凡。殿内众人无不俯身颔首,不敢窥视龙颜。
除却太后以外,唯有一人,她见他步入后,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起身,从容不迫地微微蹲下了身。
蔺郇来这里的理由有二,一是给太后贺寿,二是救宋威出“牢笼”。
来了之后,找好的理由都成了借口,成为想见她一面的借口。
第15章 月下
蔺郇入席,沉眸一扫,微微抬手,身旁的刘德江便拉长了嗓子喊道:“起!”
众人起身,各自入席。
方才还算热闹的殿内如今鸦雀无声,虽有小范围的眼神交流,却没有人敢肆意说笑了。
冯太后嗔怪皇帝:“看你,你一来大家都不说笑了,怪没意思的。”
蔺郇失笑,看着座下的女眷,道:“诸位莫要顾及朕,随意些便好。”
下面静寂片刻后,一位穿着嫩黄色襦裙浅桃色褙子的少女站起了身,她先是对着上座的人行了一礼,道:“臣女不才,愿为太后和各位夫人弹奏琵琶一曲,以供消遣。”
此种场合,能登台献艺的只有两种人——舞姬或事先安排好要出风头的贵女。
“你是哪家的?”这贸贸然跑出来一位妙龄女子,冯太后倒是有些迷惑了,这是谁授意的还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臣女乃户部尚书孟昌之女。”少女恭恭敬敬地道。
她才说完,落座于她身旁的青衣女子似乎露出了一丝嫉恨,观二人相貌,不难猜出乃出自一门。
冯太后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道:“你有心了,既然如此,哀家就允了你。”
宫人端上了圆凳取来了琵琶,孟女低头谢过,落座抬头。
姚玉苏可见过不少面容姣好的女子,孟女的容姿确属上乘,可眉目之间夹杂着一股韧劲儿,便是这股韧劲儿透着几分不服输的意思。再看她刚刚身旁的青衣女子,此时坐立难安,眼神诸多不自然,若不是旁边的夫人安抚,她估计就要彻底垮下脸色了。
孟女轻轻挑动琵琶,试了两个音之后,便胸有成竹了。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便是这般道理了,众人都在害羞内敛的时候,孟女站了出来,而她确实也有支撑她特立独行的本事。
琵琶声优美婉转,没有丝毫匠气,反而灵动异常。
孟女十指翻飞,音符在指尖流泻,如潺潺溪水,飘逸轻灵。
蔺郇见惯了这种出风头的伎俩,毫不惊奇,可这孟女的琵琶声仍然捕获了他的神思,他收起了轻慢的神色,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两分欣赏。
“叮——”一声极小的声音响起,是酒杯落在裙摆上的声音。
殿内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孟女的身上,丝毫没有发现这边的响动。
红枣弯腰将姚玉苏扶起身,主仆俩轻悄悄地从侧方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门,红枣便要去找身衣裳帮姚玉苏换上。
姚玉苏摇头拒绝,这不是自家的地方,不方便。
红枣读懂了她的意思,一想确实如此,宫里一贯伎俩杂多,有备无患。
“主子,咱们出都出来了,不如在四周转转?”红枣询问道。
孟女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定然有不少的“才女”要一展本领,与其在那里坐着看她们争奇斗艳倒不如散散酒气。
皇宫不比其他地方,不可随意乱走。主仆俩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自然懂规矩,绕着寿仙宫外围散了半圈,待酒意消了便要回了。
“你给我站住!”
走到转角处,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吵声。
姚玉苏抬手示意红枣莫要出声,两人先后靠上墙壁,脚下的影子也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姚玉苏贴着墙壁抬头,正欲听一听墙脚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低处慢慢向上滑动……对面的墙脚处同样有一道薄薄的影子。
四目相对,她惊讶瞪眼,他竖起手指贴在唇上,显然是跟她打着同样的主意。
“你今日出这般风头是何故?待孟菁回去跟大夫人一说,你以为你又讨得了什么好了?”
四周寂静,墙壁那侧的声音便显得尤为突出。
“婶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藏拙久了难免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这是孟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嘲弄。
“这便是庶女的命!你今日大出风头,回了府大夫人指不定怎么收拾你呢,你还做着当将军夫人的美梦不成?”
孟女嗤笑一声:“谁说要当将军夫人了?”
“你难道不是看上小宋将军,特地在他面前摆弄?”
“小宋将军好是好,就是太稚嫩了些,我不喜欢。”孟女轻笑,眼神里含着向往,“既然是做梦为什么不做大一点的梦?”
“你……”
“陛下龙章凤姿,可不比小宋将军好上太多了?”孟女笑着道,“婶娘的好意孟霁心领了,路是自己选的,我怎么着也不能走死了。”
听到此处,姚玉苏挑眉看向对面的人,他同样看向她,两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