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又顿了少顷,顺着陛下的话说道:“奴婢曾有幸一睹皇后凤容,亦是至今难忘。”
“是么,”竟还有人记得皇后,皇帝轻一声笑,转眼他又满面愁容,“可朕对不住她,她活着时,朕便待她不好,她走后,连我们的女儿,朕也……”
皇帝困倦得打了个呵欠,几乎要睡去,“如能后悔,朕绝不会将清芷嫁到匈奴。清芷还在朕的膝下便好了……朕这一生都在后悔……”
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似乎已经完全入睡。
崔明德看了一眼插在髹漆梅花案上香坛里的一截冷香,对皇帝下跪叩拜,跟着便起了身,朝宫外走去。
宫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当初陛下嫁女时,清芷公主以泪洗面,不肯前往匈奴,跪在皇帝面前磕得脑门上全是血,但皇帝不为所动。太子殿下小小的身躯,也敢上前来阻拦宫里的侍卫,推搡之际,也撞在了石墩子上,当场便晕厥了过去。陛下呢,他高高在上,挥袖命人拉开公主,打晕了她送上前往匈奴和亲的花车。
公主嫁入匈奴之后,被视同玩物般欺凌,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那时匈奴人为了倒打一耙,说公主背夫偷汉,已被处置了,尸首便被扔在长城脚下。
如此羞辱,身为魏帝自然震怒,他发誓永不和匈奴和亲。
魏帝早就应该明白: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对贪心不足的敌人,愈是讨好、退步,只会让他愈发贪得无厌,不如强硬到底。只是他明白这一点,却是以失去了他最疼爱的女儿为代价。
曙光熹微时分,一支飞骑冲入了宫城。
黎明之后,夏殊则的马出现了宫墙门,侍卫有眼无珠,竟敢拦驾。
高胪喝骂道:“瞎了你的眼了,太子的马也敢拦,还不退下!”
侍卫一愣,“请太子殿下下马,步行入宫。”
夏殊则勒住了缰绳,马儿被侍卫的剑一恐吓,还以为要对主人不利,便扬起了前蹄朝侍卫踩踏去。
没想到一贯与自己配合无间的主人忽然与它失去了默契,在马蹄即将踩到人身上时,夏殊则仿佛才回神,紧抓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人便仰翻下来,摔在了地上。
“主公!”
高胪与冯炎等人纷纷下来,将太子从地上扶起。
夏殊则双目无神,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宫墙之内,如梦初醒地挥掌推开了高胪,步子几乎踉跄,朝着东宫发足狂奔而去。
第 74 章
夏殊则人生最狼狈的时候, 莫过于他近乎跌跌撞撞地闯入东宫寝殿,在一团黑漆漆的冷光残影里, 撞见长梨木靠上蜷腿而坐, 拥着厚重的一床棉被, 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卫绾时, 他几乎双膝一软, 哑声道:“孩子……”
卫绾将被褥捏得进了一些, 拉上腰际, 避过了他的目光。
夏殊则不能死心, 又走近了几步,声音更哑了:“告诉我,孩子呢?”
卫绾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抽噎起来,用被子擦去了热泪, “没有了……”
他抬起来, 放到卫绾肩膀上的手, 蓦地便落了下去,无力地垂了下去。
卫绾几乎不敢看殿下的眼睛。他很失望, 很难过, 她只希望现实亦能如梦境一般能心意相通,让她明白、分担他的痛楚。
夏殊则的目光定了片刻,凝在了卫绾的小腹上, 被褥盖着,看不出甚么, 然而他却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
卫绾咬牙道:“殿下你回来做甚么?洛阳于你是龙潭虎穴,你回来做甚么?难道你不知……”楚王已经秘密返回了洛阳,部署好了一张巨大的口袋,正等着你往里钻么?
夏殊则后退了几步,踉跄地几乎摔倒,方才从马背跌落也不觉得痛,到了时候痛得犹如火烛灼烧,腥甜冲到了喉中,几乎要破出喉咙吐出。他勉力站定,闭着眼重重地呼吸了几口,“为什么?薛氏对你开的条件是什么?打了我们的孩儿,便放了你的兄长?还有别的么?”
殿下他果然知道,卫不疑出城之后,便被薛氏扣押下来了。皇帝眼瞎目盲,不然也不会被薛嘉懿哄骗了二十多年,宠幸外戚,若无太子平衡局势,早已朝纲霍乱,殿下他是不放心,怕她做了傻事,明明已经离开了洛阳又连夜赶回来。
只是迟了一些。但,或早或迟结果都是一样的。
殿下的目光太过幽深,晦暗难明,卫绾已不敢再与他对视下去,她垂下了目光,“没有了,就这一条。”
“呵。”
他嘲讽地笑道:“在你心中,你阿兄的性命远远重过孤,重过孤的孩子,所以你一声不吭,瞒着孤,便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
卫绾摇摇头,“殿下,我不是这么想的。”她抬起了头,面带歉意地望着他,“只要你还在,我也还在,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可阿兄的性命只有一条,不是么?”
夏殊则道:“你那么肯定,孤以后还肯与你生儿育女,还能让你怀上孤的子嗣?”
卫绾怔了怔,心痛如绞,她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
“卫不疑放出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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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殊则又退了半步,背几乎撞到了殿门,他吃痛地捂住了嘴角,微微攒眉。
卫绾道:“没还有,但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他们要扣下我阿兄也没太大用处。殿下你早点出城去罢,带着我阿兄离开。我……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接下来殿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
他的指缝间隐隐约约流出了一丝血红色,卫绾心惊肉跳,“你……”她挣扎着要走下去,夏殊则阻住了她,“止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绾于是不敢再靠近,她像只呆雁般,伸长了脖子,一动不敢动,泪水打湿了手掌,沿着掌纹滑入绵软的绸料中。
他望着她,眼眶血红,却显得异常冷静而自持,“孤是被你吃死了,你算到,无论你如何辜负孤,孤都不敢罚你,也不敢弃你而去是么?”
“你想错了。你不知道,孤亦会伤,亦会痛,亦会对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如癫如狂,可孤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和代价,最后换来的还是这个女人不假思索的放弃。”
“孤实在累了。”
他们的姻缘是她主动求来的,卫绾从来不敢如此想,她一直小心地呵护着与殿下之间日渐破冰的感情,只是这中间有许多无奈,是令他和她都始料不及的。她知道殿下对她的诸多包容和迁就,也享受着他一直以来的温柔,但其实仔细想想,殿下他……其实很不自信。尤其是在梦中,她与他心意相通后,她便明白了他藏在心中从不对人言的自卑,因此她更明白她今日告诉他的这一切对他的伤害。
但是,她或许有别的选择,却没有比眼下这样的处置更好的了。她只能这样。
“洛阳东城小院,你不该来。”他的沉嗓这时已充满了疲惫,几乎无力。
卫绾掐着掌心,仿佛惟其如此,才能打起精神提起十二分的自信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风暴,她低声道:“我不后悔,殿下。我这人最大的毛病是,从来不为自己自己所做的选择而后悔。上辈子跟着表兄逃婚,离开你,我没后悔,这辈子嫁给你,更是不悔。不过事已至此,殿下觉得你我之间的裂缝因为这个孩子而无法弥合,那么……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卫绾任由你发落,到那时,你想做甚么抉择都好。”
铜壶滴漏声,声声不断。
寝殿之中的俩人,正只剩下呼吸声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