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君漓径直打断,他的语气委实别具深意,“先放在你这里保管,我要的时候,你得给我。”
“……哦,好。”
话聊到这里,门忽然敲响了,锦笙应了声进来之后,只见云书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水盆上一个红木的案台,上面放了一瓶青花瓷瓶和一碗深绿色膏药,以及干净的纱布。
“阿笙,时辰差不多,你该换药了。”云书轻声道,说完之后她看了一眼太子爷。
锦笙点点头,顺理成章地冲君漓道,“今日多谢太子爷前来看望,等草民伤好之后必定登门拜访,端茶倒水磕头致谢。现下草民该换药了,血腥脏污怕冲撞了太子爷,所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都觉得是极其委婉的逐客令。
偏生君漓亦是一脸的顺理成章,神色淡然地睨着云书道,“你换你的就是了,谁还没见过点儿血。”
“……”什么情况?!
发展方向不对啊!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以你那聪明灵光的脑子看不出来吗?!
这么俗套的借口你都不顺坡儿下吗?!
锦笙瞪大了双眼,“我……草民……太子爷……您尊贵……”
“锦阁主为救安夫人身受重伤,此时焉能与锦阁主分什么俗不可耐的贵贱。”君漓面无表情地道,“都是男人,怕什么,你脱你的就是了。”
第51章 溪涧,蔻丹,重要伏笔
锦笙懵了好片刻, 慢吞吞地道, “草民觉得这似乎有失体统。就算都是男人, 若要让太子殿下当着草民的面脱衣, 太子殿下也会觉得羞怯的吧?”
守在门口听力极好的青崖表示:那你真是低估了太子爷的厚颜无耻。
君漓耷拉着眼帘睨她, 神色一派从容淡然, “若是在你面前脱的话, 并不会。”他微微偏头,眸中有一闪而逝的笑。
锦笙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很想再逗逗她,加一句“我若是毫不羞怯地在你面前脱了, 你便也要在我面前脱干净才算公平”之类的话吓唬吓唬她。
但一想到昨日扯开她的衣服时看到的素白裹|胸,以及被束缚住的雪白起伏,他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口了。
羞怯吗?彼时形势紧急, 女儿身的揭露又猝不及防, 他倒也不觉得看了羞怯。
昨晚上回去后倒是翻来覆去羞怯了一整夜。
竟然是个女孩子,是个生得好看、性子也生得好玩儿的女孩子。这么可爱, 那还是别欺负太狠了吧。
思及此, 君漓起身, 将墙上那幅画取了下来, 不急不缓地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驻足侧首, “锦阁主,送你这幅画的人,是男是女?”
锦笙想都没想, 信口胡说, “女的。”
君漓似乎沉吟着顿了一下,这才提步出门。
君漓一走,云书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她方才只在旁边听太子爷说了这么一句话,却隐隐觉出了不对味儿来,或许是她心思太敏|感,总觉得太子爷跟阿笙说话,怎么透着一股子挑|逗的意思?
轻声一叹后,她只当自己平日里拿太子爷的事情和锦笙开玩笑开惯了,所以才胡思乱想,便压下心中的疑惑,什么都没说。
“云书,”锦笙一边解自己的衣裳,一边徐徐道,“今晚派信得过的人找机会潜入天牢见傅德一面,他那边还有很多秘密可挖,上次我同你说傅家和义父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此番便是询问的最好时机。”
“好。”云书帮她脱下衣裳,解开胸前束带和缠绕在伤口处的纱布,心疼地道,“你若不用当男孩子,也不用受这种苦。本来就伤在胸口,还要缠这劳什子束带。”
要是不用当男孩子,她就可以穿漂亮的女装,她家阿笙生得这么好看,穿女装一定可人,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上门求娶。
可怜她长这么大了一次都没穿过,不要说穿女装,就是每每看见别的女孩子指甲上涂了好看的蔻丹,她都能羡慕一个月。
那一个月内,她总是能一想起来就开始念叨,“云书啊,今日我看见一个姐姐指甲上抹了粉|色的蔻丹,偏桃红一些,你知不知道是什么花汁染的?”
“云书啊,那个姐姐小指上还贴了像花钿一样的东西,瞧着挺好看的,可指甲那么小,她用什么黏的呢?这门技艺一定很精巧吧。”
“云书啊,我要是能涂蔻丹就好了,好好看……涂一点儿颜色浅些的就好了,太艳的不喜欢。”
直到有一次她自己偷偷去摘了花回来研汁,因为不熟悉流程,弄了一整个下午,那花汁还没抹到指甲上,被义父发现后让人全部倒了,连着研磨花汁的器具都一块儿丢了。
彼时十岁,后来就再也没听她说过什么蔻丹什么小姐姐的手指甲了。
话说回来,究竟为什么,义父非要阿笙扮成男孩子,他究竟想要掩饰什么呢?如果是男孩子,模糊了性别,是不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真实身份……?
云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转而摇头叹了口气,用木片挑起碗中绿色的药膏,开始涂抹伤处。
“傅德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要躲过太子爷。”锦笙还在兀自沉吟,“我料想太子爷已经怀疑到了义父的头上,不过是没同我追究包庇之罪罢了。”
“太子爷知道了?”云书吃了一惊。
锦笙苦着脸点了点头,“从今日他跟我说的话来看,怕是一早就猜出来了,昨日能那么快收拾了残局,也一定早有布防准备。”
云书反倒一笑,“那不是挺好的,要不是太子爷猜出来了,你现下就不是在这里躺着的,而是去陛下面前跪着的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太子爷既没有追究她的责任,更没有治她的罪,这么大的一件事,他只是让她笑一个,就算过去了。
锦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围猎刺杀布防不力,险些让陛下被置于刀口之下,他却如此就算了事。老实说,这整个梁朝的未来着实值得担忧啊。
而且太子爷既然已经猜出来事有反常,为何昨日还要跟着她在树林里转悠?后来又在百忙之中找到她,甚至把她救了回去。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锦笙干脆也不去想了。
入夜,一抹黑影疾速掠过,在皎白的明月下晃过一片虚影,仿佛是人错了目,不过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重兵看守的天牢之中,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要犯被锁链拴在石墙上,双手双脚都有不同程度的勒痕,琵琶骨被穿,整个身体仅仅靠锁链支撑起来,皮裂肉绽、血|肉模糊。
他赤足踩在满是草垛的地上,干裂的嘴唇发出低低的呜咽,“冤枉……臣冤枉……”
这个人,正是傅德。
受过严刑威逼的他此时目光空洞,神情恍惚,但还存有强烈的意识——冤枉。
他是冤枉的!
但是他同样知道,如果陛下不是存心治他死罪,怎么有人敢对他施以如此严刑。
他不禁冷嗤了一声。
一阵黑影将他笼罩,他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过去,来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慑人的精光。
“你是谁……?”不过是说了三个字,他的喉咙就破了音,涌出一股血腥,硬生生咽了血丝,他的气息若有若无,“怎么进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黑衣人摸出火折子,“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傅德轻笑,气息重了一些,“你要我回答,我便听你的话?”
“得到了我想知道的,我便满足你死前的一个遗愿。”黑影点亮火折子,摸出怀里一页黄纸,“你的妻子和女儿受你牵连,难道你不想救出他们?”
傅德神情一阵恍惚,他的妻子和女儿……果然是因果报应,当年兄长一家也是这般不留活口。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有本事救出我的妻女?”
黑衣人似乎是轻蔑地笑了,“傅将军,你没有选择。回答我的问题,尚有一丝机会,不回答,可就什么机会都没有。”语毕,他展开手中那页纸,凑到他面前,“可认识此人?”
画上的人长眉高挑,俊美雅致,只是一双眸子用墨过重,显得邪戾无比。
傅德微微隆起眉,虚着眼睛看了好片刻,“不认识。”
黑衣人蹙了一下眉,厉声道,“你仔细看看,相像也不要放过。”为了防止画像和真人差异过大,阁主特意让天枢阁内画工最好最擅长描摹的人画出这一张应天的画像。
如果是认识的人,怎么也得有些印象。
“当真不认识。”傅德的眉也皱起来,这么仰头看画,已然颇费气力,何况他被穿了琵琶骨,动一下头都难,这么看了片刻画,他已经累得开始喘起粗气来。
黑衣人将信将疑,暂时把画收了起来,然后迅速问道,“你可认识应天?”
“大名鼎鼎的天枢阁第二任阁主……听过名号,未曾见过真容……”傅德垂着头低喃,“你是天枢阁的人?”
黑衣人没有搭理他的问题,事实上回不回答都无所谓,“你的兄长傅智因何外出游历?因何游历时失踪不见?又是因何带着一家三口做了王府幕僚?”
“为求学游历罢了,他多年不回家,断了联系,自然杳无音信,兄长瞒着家人娶妻生子,许是害怕妻儿不受家人待见,这才没有回家,又为了生计甘愿去做王府幕僚。只是没想到郊外那一场大火会烧起来,他们一家就此殒命。”
这个说法和阁主预料得一模一样,黑衣人嘴角上扬,忽然压着森寒的语气问道,“既然如此,他离家多年,你是如何知道他做了王府幕僚?如何知道他娶妻生子?又如何知道他的死讯?以及……如何知道当年郊外发生大火,烧死的三人正好是自己的兄长一家?傅将军,你的兄长亡逝之前,你偷偷效忠的人也是瑞王爷,而非当今圣上吧?”
第52章 躺一个被窝!!!
暗无天日的牢狱忽然静得吓人。
黑衣人还在等他回话, 虽一直皱着眉, 但分明耐心得很。
傅德的指尖轻轻一颤, 下意识就握紧了, 他垂头紧紧盯着地上一点, 教人看不清神色, 刺鼻的血腥气不断使他的大脑混沌, 然而当年那场烧毁一切的熊熊大火,又不断让他清明。
良久,他才突然笑了出来, 笑声又轻又冷,和他此时的神情一样,他抬起头, 深深看着黑衣人, “这么久了,竟然还有人在意这件事……我都要死了, 倒也没什么不敢认的。你猜的不错, 夺嫡之争中, 我原本效忠的, 是瑞王。”
“我们傅家一早被瑞王收归麾下, 兄长外出游历求学之前就在为瑞王做事, 为了我能更好地潜伏在当时还是明王的陛下身边,他求学归来后甘愿埋名做瑞王的幕僚。”
这很好解释,如果傅德在陛下身边做事, 却有一个哥哥在为瑞王效命, 那么依照陛下多疑的性子,当然不会提携他,更不会让他出头,不在陛下面前出头,就不能得知陛下这边更重要的机密。
因此,为了瑞王大业,傅智甘愿在傅家族谱中除名,自立门户,带着一家三口光明正大地来到瑞王府做幕僚。
“兄长认为瑞王虽不及陛下智勇,却重情重义,知人善用,极善于听取谏言,不能做一个神武明智的皇帝,却可以做一个仁义道德的君主。所以他一心辅佐瑞王,从未动摇,可我……”
说到这里,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映出明亮的光。如今还能让他的双眸有神采的东西,大约是泪吧。
“可我叛变了。”
极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听得黑衣人心中一沉,这句话背后的故事,太沉。
“天下百姓要的是仁德的君主,可我深知,一位明智的君主可以蒙上仁德的伪|装,但仁德的君主却无法伪|装得明智,不管怎样,陛下都比瑞王好太多。”
“当然,不为己谋私利之人活该天诛地灭,我没有什么大义,考虑的也不是天下苍生,我只是想……如果瑞王做了皇帝,比起潜伏在陛下身边一直在军营中煎熬却未曾出过头的我来说,甘愿被家族除名做王府幕僚出谋划策的兄长才是丰功伟绩的功臣。”
“我算得了什么。世人只知兄长善文,我尚武,谁知道兄长其实文武双全,武艺比之我好了不知多少倍。从小到大,我都算不了什么。”
“要扳倒瑞王,最扎眼的人,不就是我的兄长么。要想在陛下面前出头,最关键的,不就是契机么。我深知,我的兄长就是我的契机……”
“恰好那天,曾经的安丘安丞相也提出了刺杀兄长的想法,我当时在陛下身旁做侍卫,附议。安丘负责部署暗杀计划,后来又刚好点了我想办法将兄长一家引至郊外,最后放火的那个人,当然也是我。”
他的嗓音嘶哑沉闷,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是飘荡在空中的灵魂。
他就用这样的嗓音,说出一句“最后放火的那个人,当然也是我”。
仿佛始终漂浮在水面上的什么东西,猛地沉下了深海,八千里不寻。
一簇火苗在他眼中燃烧,星火倏地连成一片,占据了他整个记忆,是火,全是火,那一隅房屋早被湮没在郊外的火海,而挣扎在火海中的人一个个浮现在他的眼前,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救,一次次痛不欲生的呐喊,最后随着尸骨一起在他眼中化为灰烬,一切又归于平静。
“点我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安丘一定知道我和兄长的关系,他为了试探我的忠心,才让我去的。我虽不晓得他是如何得知,但很感激他没有禀明陛下,还让我去完成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