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没再问其他,也没接话,后来的事他知道,她去梅园赴六公主的宴,见着了贵妃,贵妃连夜去向燕帝说情,燕帝作保成了她那门已经废掉的亲事,这曾经是帝京之中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他沉默地背着她往上走,只是将她更加搂紧了些。
远远见着寺院正门,沈度却挑了条小道往后院绕去,宋宜微愣,问他:“不是去求签么?”
“求什么签?”沈度将她放下来,“有我便够了,何必再问姻缘?”
宋宜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绕到后门敲了门,冲前来开门的小沙弥道:“小师父,鄙人同小娘子偶然路过此处,见着寺内桃花开得正好,小娘子爱花,挪不动步子,小师父能否折枝桃花赠小娘子?”
宋宜听他这般唤她,脸腾地红了,那小沙弥打量了她几遍,最后道:“施主稍待。”
小沙弥转身折了枝桃花返回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施主是有心人。”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沈度拿了那枝桃花过来递给她,宋宜拿至鼻尖嗅了嗅,问:“这么远来,当真只为了枝桃花?”
“说好陪你来山寺折枝桃花,寻了几日,只有这处还有。”沈度看她,很认真地道,“答应你的,总不能忘。”
第40章
宋宜默默将那枝桃花握紧了,她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将花拿起来嗅嗅,又有几分羞赧,赶紧将它放下,反反复复好几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跟在她身后走,看得发笑,朗声笑了出来,宋宜回头看他,感慨道:“好像很少听你这么笑。”
沈度没出声,她转了个身,倒退着往回走,嘴角挂着浅笑,很认真地问:“沈度,你以前过得好吗?”
沈度心里某个地方就这么轻轻被戳了一下,他有一个再幸福不过的童年,也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少年岁月,可入朝之后,再无一人这般问过他,哪怕是知他身份的宋嘉平和褚彧明,也不过是劝上一句“此事凶险,趁早收手”,还附带上一句“想知道真相就自己查”,从来无人问过他来处,更无人问过他风霜雨雪。
他神色有些凝重,宋宜以为他不想说,轻声问:“那你为何入仕这般晚?”
见他仍不答,她自个儿开始絮叨:“我和六公主同龄,以前我入宫伴太后的时候,太后不大喜欢她,她就会悄悄避开她给我送稀奇玩意儿过来,然后和我讲上许多趣事。你知道吗,她第一次同我提起你,便是因为调皮溜去九华殿偷看殿试,被宫人发现,后来被圣上罚在日头下站了三个时辰。”
“她亲事早就定下了,于是同我说,你很好,可惜年纪有些大。”
沈度淡淡一笑,语气风轻云淡,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家母病重,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才入的京。”
宋宜正要接话,左脚踩上一颗石子,人一踉跄,就要往后栽倒,沈度眼尖,将她拽了回来,低声斥责:“走个路都不安分。”
宋宜先是一噘嘴,尔后又轻轻笑了,“同你在一块儿,总是格外安心。哪还用得着好好走路?”
她还是固执地倒退着往回走,寺院周围的道路还算平整,沈度由了她去。宋宜将右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他,“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以前的事,宋珩说从前在国子监,你也只进了一年学便参加科考了。”
她声音异常柔和,轻飘飘地打在他心上,“但我知道,一定很不容易。”
“沈度,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好到我再也不想放开了。”她笑起来,眼睛笑成两弯月亮,“我真后悔,那年放榜的时候,没让我爹去榜下抢亲呢。”
她说着玩笑话,也笑得甜蜜,可她神情中透露着一种极致的认真,沈度忽地拉了她一把,她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撞入他怀里。他将她紧紧揽入怀里,轻轻靠在她头上,也不出声,就这么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子。
上香的信众陆续开始走动,指指点点的声音偶尔传过来一些,他却好似听不见一般。宋宜低声问:“以前是当真不容易罢?”
沈度摇头,声音哑得厉害,“没有。我这一生的好运气,大概一半在父母身上,一半在你身上了,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贪恋地抱了她好一会,她周遭是一阵淡淡的海棠花粉的气味,他有些疑惑,“以前不是爱用玉兰?”
“原来你闻得出来?”宋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继续倒退着往后走,“是你说的啊,海棠热闹,以前总冷冷清清的,现在不一样了。”
沈度将她身子拉正了,“好好走路,别又崴脚。”
他将她手握进掌心,沉默地往前走,下山的山道崎岖,两人走得慢,走到上来时那棵古木边时,他终于开口:“入京路上……”
她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待他问完,已轻声开了口:“那锅羊肉汤啊。我一开始看见是你来宣旨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但我就是固执地认为你应该不一样,各种无理取闹各种咄咄逼人。”她轻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失态,若我娘还在,怕是会恨不得没我这个女儿。但你脸实在太臭了,半点不近人情,我都在想是不是当真是我和小六看走了眼。”
她轻声道:“可是后来天寒汤暖,我那时觉得你好像也没这么烦。”
她笑出声来,轻快地问:“你呢?我那时候那么凶,处处拿身份压你一头,不过也没占到上风就是了,毕竟是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御史大人。”
沈度在心里过了几遭,他真正留意到她是因为那块玉,尔后一路多花了几分心思在她身上。但他本是个凉薄人,那日在晋王兵马前,她挡在他身前时,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一遭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瘦弱女子。
至于北衙那晚,他算是鬼迷心窍,不知怎地就是想要去看看她。听到她说要找刘昶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地动了怒,他这才知道,心底对她,早就起了别的心思。毕竟,当日刘昶为博她一笑,还特地来国子监重金求过诗,当时他也在场。
心里千回百转,他却只是戏谑道,“你同那些高门贵女实在是不太一样,别人温婉文静,你啊,看起来也还算文静,静若处子,动起来呢,”他轻声笑了笑,“有理没理也半点不肯饶人,当真是刁蛮得紧。”
宋宜脸色一僵,有些怪难为情地道:“我那时犯蠢,对不起啊。”
沈度只是笑,也不说话,像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她有些恼羞成怒,生硬地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上次我爹同你说什么呢,他能同意么?我差点以为他要叫人直接将你扔出去。”
沈度笑出声,“他说,你个小小御史,也敢来高攀我女儿。”
宋宜仰头看了眼天际,吸了吸鼻子,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话:“对不起啊。”
他本来同她开个玩笑,以为她的反应定是他们中间又来一座大山,真难,可她却说:“我爹不该对你说这种话的,对不起啊。”
她声音很柔和,柔到似乎又要睡着一般,他忽地觉得不该同她开这般玩笑,于是正色道:“你爹疼你,你要怎样,都必然是随你的。当年是圣上开了金口,他也没有办法,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他这几年心里也不定多心疼你呢,如今总要依你的心意,别担心。”
“真的么?”宋宜有些迟疑,“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我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了。”
沈度将她搂进怀里,“这事总不会骗你,安心等着便是。”
宋宜见着他系在路边的马,低低“嗯”了声,心血来潮道:“沈度,你再请我一顿羊肉汤吧。”
沈度一哽,“都夏天了,哪里去找?”
“不管。”宋宜伸手去摸马背,马同她不熟,马尾一甩,差点扇上她的脸,宋宜受惊,猛地往后一退,沈度边笑边揽过她的腰,她瞪他一眼,“还笑。”
沈度憋着笑将她带上马,优哉游哉地回了城,却并不进皇城,只在外城慢悠悠地转悠,一处一处地寻,寻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找着一家卖暖锅的小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暮春初夏时分,愿意吃这玩意儿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他俩随意选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店家打量他俩服制,知非富即贵,殷勤地忙上忙下,宋宜却亲自接过勺来,替沈度盛了碗汤。
她玉手纤纤,端着汤碗的手并不稳,那几段小葱在汤里飘来荡去,沈度的目光亦随其四下晃悠,等小葱不动了,他才将碗接过来。
宋宜替自己盛了碗汤,夏日里这汤太烫,她怕烫嘴,并不敢喝,于是托着腮看向锅里沸腾的肉片。那肉片起起伏伏,伴着“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宋宜透过这层薄薄的雾气去看沈度,轻声叹道:“明明才过去半年,却觉得恍如隔世了。”
沈度点头,拿了新帕子垫在她手肘下,“脏。”
宋宜看了一眼那帕子,轻声问,“沈度,我想不到其他法子了,要不……”
她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他好半天,才接道,“我们……,皇室总没有办法接受一个这样的儿媳,圣上又还没下旨,也不算抗旨。”
沈度静静听完,拿公筷替她夹了几片肉,“尝尝。”
宋宜恼羞成怒,“我跟你说正事呢。”
沈度低低笑了声,“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安安静静地看看书赏赏花,实在闲得无聊,还可以出京避避暑,只是不能走太远了,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过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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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一嗔,将筷子拍至桌上,“谁跟你不正经了。”
沈度见她真生气了,正了色,很认真地道:“你再等等,聘礼便会送到府上了。”
宋宜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你没骗我吧?”
“我若在这事上骗你,便叫我一辈子见不着你。”
宋宜笑得欢欣,伸出小指,很认真地同他拉勾,“说好了啊,六礼得完整走一遍啊,一道也不能少,否则我才不嫁。”
沈度拿她无法,认命地伸出小指回应了她,“嗯。我总不会骗你。”
宋宜满意了,他才很郑重地唤她:“婉婉,等你今年过生辰的时候,我们成亲吧。”
第41章
他俩还在这家小店里你侬我侬的时候,这消息已被递进了东宫。
早晨才有人来回禀过沈度带宋宜出了府,大中午又听见了他俩在外城吃暖锅的消息,刘昶恼怒得将司礼监刚送过来的折子一股脑地拂到地上,几近咬牙切齿:“这个沈度,真是处处同孤作对!外城那种地方,是文嘉该去的地方么?”
他气得在原地狂躁了好一会子,才出了寝宫,到了皇后寝殿。
他到时,皇后正在细细修剪着一株瑶草,刘昶同她见了礼,才道:“旁人都爱娇花,母后倒是喜欢侍弄这些杂草。”
“什么杂草?”皇后觑他一眼,“清神醒脑用的,我看该赏些给你带回去,让你醒醒脑。又在你父皇那儿受了气?倒跑来我这儿撒气来了。”
“好母后,我哪敢?”刘昶扶了她落座,犹豫了会,终是道,“还不是为着文嘉的事。”
皇后沉默着将剪刀放回去,才问:“这丫头当真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刘昶没说话,皇后叹了口气,“你对文嘉,真的还有情意么?依母后看,不过是多年得不到手,成了种执念罢了。这丫头虽有几分姿色,还有几分才情,算是不可多得,可比她好的,这帝京之中也不是没有,何必呢?”
“母后哪懂儿臣的心?”刘昶有些委屈,“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当年便属意文嘉,半路杀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才没成。如今父皇瞧着是要让定阳王府和皇家结亲了,又出来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挡我的道。”
皇后叹了声:“你七弟确实年纪小,但若你父皇要赐这个婚,谁也不敢有二话。”
“哪有这样的?嫁一家没嫁成被退了亲,还上赶着要嫁人亲戚,也不怕人笑话么?”
皇后白他一眼,“你以为定阳王想把他那女儿嫁给老七呢?圣意在那儿,谁敢说什么不是。”
刘昶讨好道:“母后去帮儿臣说说情吧,听说父皇动了怒,好些时日没召见贵妃了。如今母后上去说一说,父皇不定偏向谁呢。”
皇后盯他一眼,“朝宴那事,你做的?”
刘昶心虚,还是点了头,“贵妃不是向来一碰上她母家的事就拎不清么?儿臣想着,父皇定是会将这事压下的,贵妃又必定要眼巴巴地凑上去讨个公道,必然会惹父皇生气,就……”
“你以为那女人是真的拎不清呢?”皇后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她能受宠十来年,你以为她当真是吃素的?那女人当年怎么上的位,本宫可没忘。”
刘昶不忿,“她这不的确是受冷落了么?”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监国这些年,怎还越活越回去了?那女人当真是拎不清么?她这是在向你父皇表示她没脑子呢,没争储的意思。你父皇如今忌惮什么,不就是怕如果是你七弟,外戚当政么?”
刘昶:“……对啊,这不就是父皇忌惮的么?”
“你好歹是你父皇亲自教导出来的,怎生这般没脑子?”皇后怒极,护甲“啪”地一声折断在她掌心,“你父皇是个心慈手软的么?若是怕外戚干政,把外戚全杀干净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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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昶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这么一步棋,说不好那女人还得感激你,正中她下怀,一个侄子换一个儿媳妇,不定怎么划算呢。”
刘昶微微愣神,又听这位淡出后宫争斗多年的中宫皇后缓缓道:“别没出息,天下哪儿没有女人?就算文嘉当真嫁了老七,你只要能坐上那个位置,她不早晚还是你的?”
“母后。”刘昶唤了声。
皇后阻了他,“我还不知道你性子,当个玩物便罢,何必非要如此上心?别一遇上女人,就当真拎不清。”
“虽然若能拉拢定阳王,自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但你父皇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两年行事越来越冒险,母后也知道凡事都要银子,户部不在你手里,你手头紧,但你也不能从他们手头抢银子,万事谨慎些。眼下你父皇一开金口要翻新含元殿,”一提到含元殿,她话里就透露出几分狠毒的意味来,“含元殿当年可是货真价实的金殿,户部可就出了缺口,若再出点什么事,你也不怕坐不稳你这位子。”
“母后教训得是。”刘昶阴着脸告了退,回了自己寝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刚回来,内侍上来回禀说孟添益已候了他好一会子,他心烦意乱,将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了,才道:“传吧。”
孟添益迎上来,看见他这样子,心下明白几分,“殿下可是为了文嘉县主的事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