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确实有位新来的先生姓郑,还带了夫人过来,就不知……是不是仙人要寻之人?”
他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生怕得罪了人,眼睛只能看到仙人的一截裙边,便是这裙边,亦是精美绝伦,不可与凡物相媲。
便在这时,守门人听旁边那位多瞧一眼都觉眼睛刺痛的仙士道:
“在里面,你去罢。”
“你不跟着?”
郑菀话刚出口,待对上崔望的眼睛,才知道自己算是问了个蠢问题。
也是,两家从前有过那般龃龉,本便不大愉快,又各自打算解了蛊后一拍两散,崔望若跟着她见了阿耶阿娘,才奇怪。
可想是这么想,崔望摆明作了一副拒绝的样儿——
郑菀又觉得不大快活,刚才的那一点儿感激,又成了春日零落的雨,落到地上便没了。
她转身想将孩子抱走,气旋却绕开了:
“他会跟着你。”
郑菀却冰隐术一闪,闪到气旋旁,直接捞了孩子在怀:“哦,不必劳烦,我自去便是。”
女子气鼓鼓地消失在了门后,崔望魂识跟着她进去,看她一路穿花拂柳,气咻咻地找到了在屋中教书的郑斋,也不进去,在门口看了会,便去中庭坐着——
崔望收回了视线。
看阿万“笃笃笃”在一旁,跳来跳去地摘门口的叶子,他问:“阿万,她为什么生气了?”
阿万眨了眨咕噜咕噜的眼睛,歪着脑袋问:
“谁生气了?”
老祖宗在魂海中翘起了二郎腿:“你问那木头人,不如问老祖宗我啊。”
“她为什么生气了?”
他都给她找到了阿耶阿娘。
“哦……”
老祖宗挠了挠腮帮子,“是不是你今天不够帅?每天穿白的,还都是一个样儿,审美疲劳啊。”
崔望看了看身上的白袍子,“哦”了一声。
第80章 不认嗣
“好了,今日便到这罢。”
郑斋合上书页,与学生们道了声别便出门。
恰见书院中庭的树下,坐着一位黄衫女子,螓首蛾眉,玉质风流,端的是一副岁月静好之态,下意识便笑了:
“菀菀,你怎来了?不是说要出去好一阵?”
“阿耶。”
郑菀站起,郑斋已走到近前,这才发现被女儿挡住的半面圆桌上放了个灰扑扑的襁褓。
襁褓内肥嘟嘟的婴儿胎发未足,四条胳膊腿正蹬得起劲,一见他便是咧嘴一笑——
郑斋炸了。
晴天一道霹雳,将他的温文尔雅、理性睿智全劈没了。
他撸起袖子:
“菀菀,这是你的孩子?”
“哪个兔崽子?!”
“是不是那个崔望?!阿耶就知道这厮是个坏的,前阵子那苍栏报上还报道,这人在什么轩逸阁找姑娘,现下占了我家姑娘便宜……”
什么十月怀胎,修士们奇奇怪怪的法门太多了,他家菀菀这般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家,也就跟那崔望有过一段,说不得在凡人界便有了……
“阿耶,阿耶,”郑菀忙拉住快暴走的阿耶,“注意形象,注意形象,那边都看着你呢。”
郑斋头也不回:
“兔崽子们,把你们脑袋给我缩回去!不然明天抄一千遍《千字文》!”
方才探出窗看仙女的数十脑袋齐刷刷地缩了回去。
“阿耶,这孩子不是我的,”郑菀恼红了脸,“别人家的。”
“……哦。”
郑斋的怒气,一下子褪了个干干净净,这厢再看,这吃手蹬腿的婴儿,又觉得哪哪儿都顺眼了。
他一个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
“走,我们找你阿娘去。”
郑斋领着郑菀沿抄手游廊一路往后走,走到头左拐,推开一扇小门进了去。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院子,门一关,自成一个天地,不算奢靡,却处处透着清雅。
王氏坐在小院子内,拿了个布绷子安静地绣花。
她抬头:
“怎现在回来了?”
“琅琅,快过来抱孩子。”
王氏惊讶地连布绷子都掉了地,她看到了郑菀,声音尖锐:“谁的?菀菀的?!崔望那贼子——”
她想起凡间界之事,便气得不成。
她家女儿受了多大委屈,名声、名节全叫那人毁了,虽说到了玄苍才知道,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若是没上来呢?
人心都是偏的,王氏自然是觉得自家女儿委屈,崔望的名字恨不得一日都不要听见。
郑菀:“……”
“阿娘,这孩子不是我的。”
“哦,不是便好。”
王氏拍了拍袖子,重新恢复了温婉,接过孩子一看,“哟,尿裤子了。”
她让郑菀施了个除尘诀,便带孩子进旁边耳房:
“怕是饿了,我去叫厨娘弄些米浆来。”
郑菀便与郑斋在院中聊天,郑斋告诉他自己在长鹿书院做了个外聘的教书先生,书院配了个院子,他以后便长住这儿。
“回家没看见阿耶阿娘,菀菀吓坏了吧?”
他摸了摸郑菀脑袋。
郑菀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惶恐,眼眶都红了:“阿耶阿娘下次去哪儿,一定要提前告诉女儿。”
“行行行,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郑斋替她揩眼泪,郑菀这才破涕为笑:“菀菀多大都是阿耶的女儿啊,怎么就不能哭鼻子了?”
“行行行……对了这孩子怎回事?”
郑斋之所以第一时间认为是女儿的儿子,也是因为女儿不是那会随便大发善心之人。
郑菀掐头去尾地讲了些不那么紧要的,才道:
“女儿想着自己经常不在,阿耶阿娘又寂寞,不如就将他收为嗣子,好承欢膝下,替女儿尽孝。”
“菀菀啊,难为你在外还想着阿耶阿娘。”
郑斋摸了摸女儿脑袋,“不过嗣子便算了,阿耶阿娘年纪也大了,不想再操劳。孩子便留在书院养着吧,等大一些,给阿耶做个弟子便成。”
“行了,你再去与你阿娘说几句,便回去吧,跟着师长出门,勤快点,莫要耍你狗脾气讨人嫌,中途请假出来,耽搁太久印象不好。”
郑斋催着她走,郑菀无法,只能留了孩子与一些元珠,嘱咐阿耶阿娘莫省,才出了门。
小院门阖上了。
郑菀靠着白墙,突然不想出去。
她想起阿耶阿娘对崔望的一贯敌视,又想起崔望刚才在外流露出的抗拒,心情没来由得烦躁。
便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稀稀拉拉地弹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子,这曲子刮耳朵得很。
“……咱们菀菀也大了,会为阿耶阿娘考虑了。”
修道者的听力出众,她听墙内阿耶乐呵呵道,“怕咱老两口寂寞,还专门送来个孩子。”
“那你还拒绝?”
“这不是怕咱孩子难过么?一家三口,非要掺和个外人,多不好?万一以后菀菀回家,一看,啊,她阿耶阿娘疼别的孩子去了,可不得难过死?你也知道,她性子多独。”
“是啊,三岁看大,五岁看老。菀菀两岁时,就知道不许阿耶抱别的孩子,一抱就拳打脚踢。还记不记得那只叫‘珠儿’的狗?”
“怎么不记得?菀菀那时候多喜欢它啊,跟前跟后的,吃饭亲自喂,连睡觉也要抱着它,她对我都没这么好过。”
郑菀听阿耶说起珠儿,不由愣了愣。
这事儿已经很久了。
她四岁,还是五岁时,阿耶从外面抱来一只狗,通体雪白,只有四只爪子是黑色的,像四朵小梅花,一双黑眼珠总是亮晶晶的,似最漂亮的黑弹珠,所以她亲自取了个“珠儿”的名字,只是后来有一天……
她莫名不喜欢它了。
“……珠儿也就吃了一口别人喂的东西,你女儿转手就送人了。”
郑斋叹道,得来妻子一个嗔怪的眼神:
“还不是你宠的?当时我都说,要治治她这坏脾气,太独了,偏你说,你堂堂荥阳郑氏的女儿,要什么三心两意?她要欢喜谁,那谁就得全心全意,不然,换一个也使得……”
……原来竟是这般?
郑菀不再听下去,沿着回廊往外走,阿耶阿娘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经过转角时,忽然“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