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瑰当即气得去找林氏,一向好说话的林氏这回却硬气,不仅没让人回来,还说了沈瑰一顿。
这事憋到现下,沈瑰越发觉得当时乳母说的话有道理。
沈棠不过一个庶出的玩意,克死她那个通房出身的亲娘,也配和她一样管林氏叫母亲?嫁到叶家一个多月就诊出有孕,肯定是成婚前就和叶七郎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
还有沈辞柔,从小到大就没规没矩的,琴棋书画一样不通,成天不见人影,只知道和长安城里的漂亮郎君混在一起,也是个没脸的。
偏偏这两个人脸丢出去了,命倒是好。一个记在嫡母名下,风风光光嫁到了长安叶氏的嫡子那儿;另一个前些日子还和教坊琴师混在一起,转头居然入主中宫,飞上枝头当了皇后娘娘。
要不是在宫里,身边还跟着个宫女,沈瑰都想学乳母剔一剔牙,再重重地“呸”出一口唾沫。
转念想到进宫前林氏殷殷嘱咐,说的全是让她在沈辞柔面前低头,千万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惹她不舒服,沈瑰越想越气,踢了边上的灌木一脚,踢得叶片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她更恼,转头就让跟出来陪侍的空兰下去。
若是换个人,空兰还要迟疑片刻,但面对沈瑰,空兰也没什么虚的。她性子温吞,又不是傻,皇后的亲眷入宫来看看不是什么稀奇事,偏偏都是堂妹,一个亲亲热热地进寝殿说话,一个连正殿都进不去,可见皇后心里也分了个亲疏远近的。
也不是她势利,但宫里不就是这么回事,和上头的贵人关系好的,稍稍破些例也无妨,上道的事后还会给些赏赐;要是关系不好,对不起了,样样都得按规矩来。
空兰屈膝福了一礼,没说话,但就是不肯下去的意思。
平常小院里的下人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打骂狠了,最多也就是被林氏教训几句,回了院子,乳母还会夸她有主家的威风,一看就是做世家夫人的料子。按沈瑰的性子,空兰这样不听话的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但毕竟在宫里,她也不敢乱来,只说:“你下去吧。我就在边上逛逛,走不远。”
空兰不肯让:“宫里人来人往,地方又大,娘子是头一次来,迷了路就不好了,还是让奴婢跟着吧。”
沈瑰火气更大,又说让她下去。空兰则装作没听见,没起身,但也不让步。
这么僵了一阵,沈瑰没法,扭头不看空兰。她刚把视线错开,就在东道上遥遥地看见一身玄衣的年轻郎君走过来。
那郎君身后没有仪仗,只身边跟了个内侍和宫女,行走时姿态相当漂亮,步步皆威仪,优雅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显得做作,少一分就又不够。
沈瑰第一次见那样雍容雅致的郎君,那张脸肃穆而不迫人,端丽而不女气,她从没想过郎君也可以这么漂亮,转念又觉得这样的姿容确然只能在他身上。
想到林氏先前说的赐婚,她心头一颤,问空兰:“那是谁?”
空兰抬头看了一眼,后背紧绷,低声说:“是陛下。”
这么两句话,沈瑰还没反应过来,李时和已经临近宫道。
空兰赶紧跪下问安,沈瑰长这么大也没恭恭敬敬地给人行过礼,当即跪下时都没跪稳,差点栽在边上:“恭请陛下圣安。”
她有些微妙的羞,嗓子就显得甜,偷偷看了李时和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原来这就是皇帝陛下,这天下的主人长成这副漂亮的模样。
沈瑰爱听风传的故事,知道前朝时有几位皇帝后宫里人多,姐妹、姑侄共侍一君也是有的。她看不惯沈辞柔,但若是这样美的皇帝陛下,她也勉为其难能和沈辞柔一同住在后宫里。
想到这个,她又忐忑又甜蜜,想着等会儿皇帝开口问她是谁,她该说是“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还是“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又或者干脆利落地说是“瑰宝”的“瑰”,以便让皇帝知道得待她如同瑰宝。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只听见李时和一把清朗的嗓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声“起”,然后眼前扫过玄色的衣角,居然是问都不问就过去了。
沈瑰连忙起身,一咬牙追上去。
李时和才走开不过几步,空兰想拦都拦不住,等她跟上去,沈瑰已经到了皇帝身后。
这是个大失礼,空兰背后冷汗渗出一层,想了想还是福了一礼:“陛下恕罪,这会儿回宫,沈娘子走得快了些,奴婢未能跟上。”
李时和本来没注意,乍一听空兰提到个“沈”字,他只和沈棠打过照面,并不认识沈瑰,停了停脚步:“是谁?”
空兰想答,沈瑰先说:“我是柔堂姐的堂妹。”
没从沈辞柔嘴里听过,里面的亲疏远近李时和就大概有数,不怎么在意,只噙着点疏离的笑,稍稍点头全个礼数,继续往前走。
沈瑰从没被人这么忽视过,但她也知道不能和皇帝闹,只能低着头跟在后边。
又走了一段,她觉得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她自认有张漂亮的脸,可这脸再漂亮总得先让人看见,先前分明说了两回话,皇帝却连定神看她一眼都没有。
沈瑰稍稍抬头,盯着李时和挺拔的腰背看了一会儿,脚下忽然往边上一扭,整个人向着前边栽过去。她控制着脚踝上的力气,既不会扭伤自己,还能做出惊慌的样子,拖着长音:“呀……陛下!”
背后异动,李时和本能地转身,看见栽过来的是沈瑰,硬生生把拔短剑的手改了道,隔着袖子托住沈瑰的手臂。
扶住手臂的那只手藏在大袖里,只露出白皙的指尖,修剪得宜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玉上边的装饰。沈瑰抿着嘴唇笑笑,说了声“多谢陛下”,心里越发地甜,另一只手搭上去,想试着握那只手。
“当心些。”李时和却轻轻抽了手,垂眼时眼瞳里的光被睫毛遮去小半,“差点撞到朕身上,这叫冲撞。”
这路数和设想的不一样,沈瑰一愣,手僵在半空。
李时和朝着她笑笑,他笑起来也很漂亮,雅致的眉眼间浮出一层淡淡的笑意,简直是光风霁月。
沈瑰心里略略一松,刚露出点笑,下一瞬李时和又接着说下去了。
他依旧是先前那样,温温柔柔,语调仿佛是哄个不知事的孩子:“按规矩,是要杖杀的。”
……杖杀。
沈瑰脑中一片空白,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清,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李时和说了什么,之后他继续沿着宫道走,连回头看看都没有。
先前跟着他的宫女走过来,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说话时也是克制内敛的样子:“沈娘子,陛下令奴婢教教您规矩。”
“……规矩?”沈瑰茫然地转头,“什么规矩?”
“宫里的规矩。”青竹淡淡地说,“您刚才冲撞了陛下,本该杖杀,陛下仁慈,只令奴婢教教您。”
沈瑰听到“杖杀”两个字就打颤:“那,那我现在……”
“请您先跪一刻钟。”李时和只随口说了一句,青竹却当回事,拿出了当年教新入宫宫女的那一套,“娘子放心,这条宫道上人少,不会有人瞧见的。”
这么多年连除夕时跪父母都是意思意思,真跪一刻钟,膝盖下边又是青石,沈瑰都不敢想起来以后膝盖会疼成什么样。她不答应:“……我不想跪。”
“这是规矩。”青竹还是淡淡的。
见她那个样子,边上又没什么宫人,青竹毕竟是个宫女,不比皇帝,沈瑰心里梗着的那口气又窜上来,她吞咽一下,梗着脖子:“规矩不规矩的,当我不知道吗?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一个伺候人的贱婢罢了,也敢……”
她话没说完,面上刺痛,头都往边上偏了偏。
青竹用的是巧劲,十足的力气,一巴掌下去打得沈瑰脸上迅速浮出鲜红的指印。
她身量高,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瑰:“娘子慎言,宫里容不得污言秽语。奴婢再说一遍,这是宫里的规矩。奴婢确实是伺候人的,只遵陛下的命令。既然陛下令奴婢教教娘子,请娘子还是听话些,免得到最后闹出人命来。”
沈瑰一惊:“你……”
“娘子还是跪好,奴婢也不为难您。”青竹说,“奴婢斗胆说句重话,这是在宫里,别说是打了您这一巴掌,就是真把您打死,您家里人来领尸体,也得谢恩。”
沈瑰一惊,想开口叫人,忽然发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四面只有隐约的风声。
青竹不是在开玩笑,沈瑰浑身发冷,膝盖一软,真跌在了地上。冷汗迅速地渗出来,浸透了上襦背后,她盯了青竹一会儿,乖乖地爬起来,改成跪着的姿势。
膝盖触及青石的瞬间,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她忽然发现,她连哭出声都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是阿柔去扑,无忧会顺势被扑得后退几步,然后略带委屈但又宽和地说“不要胡闹”之类的话,紧接着就可以体验阿柔心虚的亲亲蹭蹭抱抱(。)
阿柔:姐姐可以,妹妹不可以(渣女表情包.jpg)
怎么说,我又要发表长篇bb了(喂)
无忧的恶性是不显露的并且不自以为恶,我觉得他是秩序恶阵营,但是处于一种微妙的不自知(?)状态。大概类似于是“冲撞”,他知道沈瑰有别的心思,但由于这事儿罪不至死,只会吓唬她一下(说起来我很喜欢角色用温柔的语调说残忍的话,这个调调可真是太变态了,爽);但如果真的做了威胁到他的事情,他又不会因为对方还小、还不懂事而宽容,并且无论对方遭受什么样的处罚,他都毫无负罪感。
大概和阿柔就差距在这儿。
当然沈瑰说真的也没多大错,主要就是不着边的事情想得太多,也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类似于现代被宠坏且不知深浅的熊孩子吧。唉,还是家庭教育缺失这方面……大概想表达的意思就是熊孩子没教好,社会替家长教育咯(没有歧视熊孩子及其家长的意思)
顺便,要较真的话,阿柔能顺顺利利谈恋爱还是有很大运气成分,一根筋简直是保命啊。比如告白那会儿,如果阿柔因为少女心思故作骄矜地作死拒绝,那么这本书会多个强取豪夺的tag,咱们得popo见(缓缓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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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太妃
“……就是这么回事。”送走沈棠后,沈辞柔把来意同李时和说了说,“我记得她先前好像是出去了,你路上见着了吗?”
“见了一面。”李时和稍稍皱眉,“我瞧着不太像能配人,或许得再教养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实在是……”沈辞柔不太想在李时和面前说那些事,含混地糊弄过去,“总之先前欺负阿棠欺负得挺狠,满口嫡庶有别,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叔母性子又糯,身子也不太好,放她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拗回来。”
“想教总是能教的,只看她母亲能不能狠下心来。”李时和觉得不太可能,但也没必要说实话,只笑笑,“或许能吧。长安城里适龄的郎君也不少,还有些年龄略小些,再等几年也无妨。等到那时,挑一挑再赐婚也可。”
沈辞柔觉得这样可行,心里压着的事儿卸下来,她没忍住,朝着李时和甜甜地笑笑,故意说:“反正我今天把她堵寝殿外边了,我就是个坏人。”
李时和失笑,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你也知道。”
沈辞柔像只黏人的小猫一样半阖着眼,先在他掌心蹭了几下,再微微歪头避开:“对了,去年我写信给你,说我家请了个江南来的厨子,请你吃月饼。我写了三页浣花笺,你就回我一行字,意思还是不来。今年的中秋,你总得和我过了吧?”
一转眼居然都一年了,李时和一时也有些恍惚,过了会儿才带着歉意开口:“那时我心里百转千回,拒你也非我所愿。只是今年……恐怕也不能陪你。”
沈辞柔一愣:“怎么了?”
“霍太妃病了。”李时和轻轻叹气,“翠微宫那边传信过来,霍太妃自己说不需探望,但我总得去看看。”
既是太妃,又姓霍,但从没听李时和提过,沈辞柔有点茫然:“霍太妃是……”
李时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片刻:“是霍淑妃的侄女。”
这关系就复杂了,沈辞柔盯着李时和看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
太妃姓霍,染病了他都得去看看,显然是出自母家且还算亲近,但称呼起来只说是“太妃”,无非是因为实在尴尬。孝谦皇帝是李时和的祖父,霍太妃却是姨母,一入宫直接错了一辈,这让他能怎么叫。
“很怪异吧。”沈辞柔只是没反应过来,李时和却以为她是厌恶,迟疑着解释,“当年霍淑妃染病,令侄女进宫侍疾。我不知她是否存着借此留住孝谦皇帝的意思,总之孝谦皇帝幸了霍太妃。太妃性子温婉内敛,被说是木头美人,没过两年霍淑妃病逝,她也就彻底失宠了。”
沈辞柔一想到姑侄一同侍君就浑身发毛:“那……她没得选吗?”
“一面是姑母,一面是皇帝。敢拒绝哪个呢?”李时和垂下眼帘,“所幸她无宠,天后也就没下狠手,如今往事已矣,太妃退居翠微宫也已经十几年了。”
“能保住命是好,可我想她在宫里,也不高兴吧。”沈辞柔说,“既然无宠,我猜她也不喜欢孝谦皇帝,那为什么不走?”
话脱口是一时的想法,转念也觉得天真。从来只有再嫁之身进宫的,没有出宫后再嫁的。就算真能出宫,也得有人敢娶,何况更多时候连出宫都出不去,好好的一个人,只能在宫里挨着漫长的时光。
沈辞柔挠挠脸:“算了,当我没说,是我傻了。”
李时和蓦地紧张起来,抬眼看着面前的女孩。有些事情一直藏着,平常不去想也就算了,但此刻提及霍太妃,他忽然感觉到久违的恐惧。
“阿柔。”喉头干涩,他听见的声音却没变,还是温温柔柔的调子,“你想出宫吗?”
深宫寂寥,他自认是个无趣的人,和大明宫一样,不过外表光鲜,里面尸山血海,多想一想都要做噩梦。沈辞柔鲜活明朗,不该在这种地方,可他没有办法,夜夜辗转夜想不出两全之策。
若是、若是她点头……
“出宫?去哪儿?”沈辞柔莫名其妙,想了想,找出个地方来,“带我去翠微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