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慑……”李归尘默念道。
蒲风赶紧掏出卷宗翻了起来,“此前在孙府查案的记录中从没提起过有这么一张条子,若是凶手真的递了条子意在震慑孙大人的话,他怎么会不知情?这么重要的线索,又如何会隐藏?除非……”
张渊敲了敲桌案:“除非孙大人不想让法司得知此事,这其中必然牵涉到他自己的利益。那这刘氏为何临死前要将这纸条吞了?她是不想让人查到这点还是说以死向我们透露这个消息?”
屋子里一时很静,没有人答得上这个问题。
而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儿里,刘仵作已检看了死者周身的衣物,在她胸口的衣襟里发现了一件绣着红鲤的绿肚兜,还差半朵荷花没绣完,一准是给孩子做的。
如今一对母子终能在地下团聚了。
蒲风叹了口气,见刘氏身上只有数处此前磕碰的瘀伤,一腕微微发红,是李归尘早上拧出来的。而除了颈上的伤痕之外,两颊无伤,双臂也没有与人大力撕缠的痕迹。所以说刘氏的死因应该是和大量吐血有关。
刘仵作以一略粗的长三棱针自刘氏左侧第四五肋间靠背部的位置进针两寸,拔出时身下以一小块白方巾垫着,便看到成股的血水自针孔源源不断而出,染红了白布。
蒲风问道:“这是为何?”
刘仵作擦了擦针,“你看死者口中含有碎瓷片,便有可能是吞咽锐物入内,割伤经脉所致。她若是因此而死,非但会口中吐血,胸廓中也极有可能存蓄了血液。因死者死亡不出半个时辰,那些血水便能通过针孔引出来。所以说,死者八成是死于自刑。”
“自刑?”蒲风大为吃惊,“刘氏若是想将那字条毁了,有千百种方法,可她偏就是先咽了一块锋利的瓷片,再吞了字条,后将一片碎瓷含在嘴里,生怕人发现不出来,其实她是以命相搏提供线索?”
张渊点点头:“也就这样解释得通了。可惜那字条看不出什么,我想遍诗句,也没有对得上的,看来这诗句是凶手自创的。它若是真的为了威慑,总得让府里人看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李归尘托起了那块覆着字条的白布,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哪个像“烹、杀、死”这类的字眼。若不是平铺直叙,便是用典了。
“中山,乐……”
李归尘与蒲风忽然四目相对,蒲风一拍腿低呼道:“乐羊!”
“《韩非子》书中说过这么一件事,魏国将领乐羊攻中山国时,中山君将他的儿子烹了做成肉羹送给他吃,乐羊为向魏国表自信和衷心整杯吃了,结果中山国被攻占后,‘魏王赏其功而疑其心’。”蒲风思索道,“烹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张渊顺着蒲风的目光看去,那字条上写得似乎的确是:“中山乃……明,乐羊……之。”他揉了揉眉头无奈道:“猜谜语一向是恼人得很,哪怕错了一丝一毫,那意思可就全变了。咱们也不好乱猜,这字条便先暂且存疑留起来。
刘氏初验的尸检单子还请仵作抓点紧,死者自刑属实,咱们也不好再在王大人府里久留。大家一宿劳顿,稍事蒲风去请王大人的随从通传一声,咱们便先回去歇一阵子。此案重大,对外,切不可透露半点风声。”
蒲风揉着后脑勺应了,满脑子还都是字条的事,还有刘氏那句“两只眼睛,一明一暗”,挥之不去。
待到回家路上,她揣着手跟在李归尘后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之后前面的人脚步一停,她满头满脸撞在了李归尘背上。
“抱歉抱歉……”蒲风退了两步,便看到李归尘转过头来一手举着一根冰糖葫芦。
一根是七八颗大红果从中剖开剜了核串在一起,另一根是截粗胖的麻山药,包裹着的冰糖发出了琥珀般的色泽,一大片糖风更是晶莹剔透。
李归尘见她看直了眼,故意撇着嘴道:“刚才问你想吃哪种也不理我,看样子是不喜欢吃甜食,那我便勉为其难都吃了罢。”
蒲风咽了咽唾沫:“这都是小孩子家的吃食,您一表人才边走边吃怕是要失了风度……”
李归尘抿唇一笑:“你就直说想不想吃罢。”
蒲风倒也不客气,小胳膊一指:“我要红果的。”
大冷的天儿里,果子冰凉酸甜,咬一口糖风含在嘴里,满是甜蜜的麦香味。李归尘将她手里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拿过来,撅掉了上面多余的竹签子,又递给了她:“一看你就没经验。”
蒲风一嘴角的糖渣,笑起来自是格外地甜。
二人回到家中时,水缸里一层薄冰,屋子里阴冷刺骨。蒲风抱了很多树杈秸秆之类添在了炉膛里面,李归尘生着了火,灶上架了一大锅水。
两人坐在炉子边的竹凳上暖和暖和,李归尘手里还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薯。
蒲风心中还是一直想着案子的事,压低了声音道:“在发现刘氏死之前,门口来了一对送菜的兄妹,我总觉得可疑。”
李归尘专注于把红薯扔到火堆哪里比较合适,附和了一句道:“怎么个可疑法儿?”
“刘氏说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两只眼睛,一明一暗’。这阴阳眼当然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是不是指的独眼龙呢?送菜来的那个妹子,叫瞎姑,他哥哥说她两只眼睛都瞎了,可惜我扒开她眼上蒙的布时只露出了一只眼,的确是瞎了。”
李归尘轻描淡写道:“那你为何不再扒一次?”
蒲风睁大了眼:“我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再说那哥哥嘴上说是多疼妹子,可我看他就是拿他妹妹发财,说什么又瞎又哑不生是非,官家才爱订他家的菜……那百八十斤的担子就瞎姑一个人挑着,看她哥哥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李归尘终于挑了两个好位置将红薯放在了火堆边,问道:“你是说他们挑着担子给好几个官家送菜?”
蒲风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也觉得可疑是不是?我看门口有骡子拉的板车,他们这一趟的确是要送不少家。”
“朱印胡同住着很多权贵,”李归尘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那儿离皇城近,上朝方便。而且住的高官多了,便自成了一派架子,风水好官运亨通什么的,都是胡诌罢了。”
“怪不得……我记得之前出事的郑大人府邸也在那一带。”
锅中水底已生出了一层银白色的小气泡,李归尘的眸色比水面更平静,“你还看出什么了?”
蒲风挠了挠头,每次李归尘问她这种问题都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受考核。她挪了挪屁股,小声嘟囔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朝堂党派纷争吗?”
那“朝堂党派”四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烧火的噼啪声里几乎听不清楚。
李归尘看着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蒲风瞄了眼门外,挪着凳子到李归尘身边道:“咱们这乡下的总不会有锦衣卫的探子罢?我在书院里听说,现在朝中的大臣们都极力举荐西景王,请求废太子……四处传闻太子优柔寡断,而西景王多年征战历练得已是自有气象,你说那乐羊的典故里,魏国和中山是不是指代的这个……”
李归尘不动声色,垂眸将那小的鼠尾山芋抠出来晾了一小会,隔着衣服剥了皮,吹了吹便塞到了蒲风嘴里,“你先尝尝这个。”
“烫烫烫……”蒲风仰着头张着嘴吸气,过了一阵子才咕咚咽了下去。
“这便是烫手山芋。还有,再敢去什么野鸡书院,立马打断你的腿。”
蒲风看着李归尘危险的笑意,后背的汗毛立了立。
明明他身姿这么单薄,冬天穿了八百层棉衣别人早肿成球了,他看起来还是很利落的样子。今天他去抓刘氏的腕子,明明没用什么力,可那胳膊便像是细草茎似的一下便脱臼耷拉了,他若单是个读书人,怎么还会有这本事?
蒲风一面想着,一面忧心她如果再跟着那帮书生厮混下去,李归尘的确可能会打断她的腿。
而李归尘将浴桶滚了进来立好了,提着水桶往里倒着水:“行了,水烧开了,你一会儿把门窗关好了便在这屋洗个澡罢,毕竟比你房里暖和些。衣服什么的都拿齐了,那个……那个……”
蒲风看着李归尘揉着额头语塞,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她红着脸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衣服都挺厚的,可戴可不戴的就算了……对身体也不好……毕竟你还在长身体。”
“对身体不好……”蒲风的脸顿时涨得像过年挂的大红灯笼,有些烫手。李归尘这厮果然是早看不出来了,一直跟自己装傻。
“诶,你脸怎么这么红,我是说香囊,那里面有几味……蒲风你想成什么了?”
想成裹胸布了……
蒲风杵在那,忿忿地想要不要戳穿眼前这个大骗子。
李归尘叉着腰:“你这孩子莫不是还去过小倌馆?”
蒲风:“……”
“行了,我走了。”李归尘带上了门,冬日的薄雾松松散散地罩在天上。
他的笑容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消逝。
若是不出他所料,五日之内,会有人着急动手了。
都察院监察御史孙廷元,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下一个会是谁……三日后,酉时过半,天色已完全昏沉下来,阴翳的天空呈现淡淡的血红色。
蒲风站在锦衣卫千户张文原府邸的廊下,手里捏着一张字条。
“中山乃升明,乐羊尚疑之。”
她面色凝重,左手边一穿得花里胡哨的男子问她,她身后那严严实实蒙着面的人是谁啊?
蒲风挑了下眉:“李仵作受了重风寒,大夫让捂着,见不得风的。”
那仅露出的两只眼睛听话地眨了眨,算是认同。
张白鹤大惊失色,哭声道:“我小妹单是找不到了,你们怎么这么着急就把仵作请来了……”
蒲风无奈地又好生安慰了一通张白鹤,暗下踩了李归尘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随榜有点缓慢更,明天换榜胡子要洗心革面!
下午7点准时日更!小驴鞭啪啪抽!
ps.食管有三处狭窄 ,第二处狭窄接近主动脉弓,瓷片割裂了食管及主动脉造成主动脉破裂、大量失血从而导致死亡。
第23章 暗流
今天是腊八,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胡同里有哔哩啪啦的鞭炮声。快到年关了,张府门口驻扎的军士皆是有些垂头丧气。
只因所有人心下明白,这连环烹尸案若是不破,他们一个个儿谁也甭想回家过年。可这案子一起接着一起,哪里又有什么头绪呢?
张家的小女妙儿是下午申时才不见的。乳母看得紧,可她去茅厕的这么点子工夫儿里,孩子便走没影儿了。
张文原乃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干了半辈子的锦衣卫,机敏得很。他连着生了四个儿子,年逾不惑才和夫人方氏添了这个一个小丫头,视若掌上明珠一般。
他听闻妙儿找不到了,心里的弦一绷,登时便遣了手下快马加鞭去大理寺衙门找张渊。这案子说是圣上命法司来办,锦衣卫里却是一直暗里留意着案情的走向,正因如此,张文原才更加心急如焚。
蒲风来的时候,法司调遣的军士驻扎在府外,而各门口镇守的却都是架着明晃晃长刀的锦衣卫,张文原更是调了一小波亲信围死在了三个灶房,家中可谓是无处不设了包围,只要凶手敢露面,一准无可遁形。
而这字条是她刚到府里的时候,一支飞来的暗箭上捎带的。箭镞深入门柱,其下以白蜡粘着卷起的纸条一张,再去看是何人放箭时,那人早跑得没影儿了。
依着寻常官家,这纸条上虽仅有十字,却是个话柄子可以牵扯出大-麻烦来。
李归尘不让她多说,可她近两日来听张渊和萧少卿的话头子里,大理寺上层也是觉此案和党争撇不开关系。一魏国,一中山,便是指代此案中角力的双方,此前王况因站准了队伍而任了肥差,另一方便偏要给他点难受尝尝。
可那魏与中山的指代,到底是不是蒲风猜测的西景王与太子,这就万万不敢有人明说了。单论这党派之争,便是已经够掉一家子脑袋的了。
本朝建立之初,太-祖成祖二位哪一个不是铁血政权?内里出了什么事端,一个瓜蔓抄下来,王公贵族排队等着让人砍,一死便是几万人,尸骨擎天。
然则这些代过来,血腥气的确淡了不少,可“结党营私”这四个字依旧是说出来便要见血的,更别提在皇上的亲军——锦衣卫里。
历来这锦衣卫不参与朝堂斗争,与储君和其他诸皇子均不亲近,单是一心效忠皇权,与东厂有类似之处。不过话儿都是这么说的,明晃晃的金钱权利面前,有几个能不动心?
故而张文原敢将这条子直接交到大理寺手里,蒲风亦是高看他几眼。
可除了这纸条外,她手里依旧没有什么线索。
现在院子里不出三步便有一官吏,除了老夫人、夫人身边还留着一个丫鬟照看着外,几乎所有下人都被统一安置到了三联间的西厢房里,门口另派了两个锦衣卫看着,谁也不得出入。
与此前王宅的喧闹不同,这里是一片死寂,不时有乌鸦慵懒地叫上一两声,反而更绷紧了所有人的心弦。
府里已经翻得底朝天了,张妙到底在哪?
张渊和刑部的徐洪二位大人坐在正堂分析案情,而蒲风一时得闲,便带着李归尘在张府中四下转了一圈,看看是否能查出什么端倪。
可惜一切似乎都正常得很。
说来蒲风与张文原三子张白鹤曾有一面之缘,正是上次榴花胡同毁尸案中,差吏起初也将他看做了尸首,闹了一场笑话。
这张白鹤自告奋勇引着蒲风二人走遍宅院,蒲风便借机套话:“令尊近年来可有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