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凑的太近,可闻得他的呼吸声,胡善围面热心跳,本能的后退两步,后腰碰到角楼栏杆,“你好像……胖了。”
沐春越靠越近,说道:“坐镇后方,整日吃香喝辣,推杯换盏,除了舞剑作乐,平日连武器都不碰了,不胖才怪。”
眼瞅着一堵肉墙挤过来,胡善围向左闪避。
沐春却猛地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几乎擦着胡善围的脸颊,啪的一声,手掌拍在圆柱上。
胡善围觉得脸愈发热了,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嘴上责怪道:“你放肆!”
沐春收手,扬了扬手掌,从容而退,“你不要误会,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要咬你,就一掌拍死了。”
沐春说谎的方式向来简单,他笃定善围姐姐不会戳穿谎言,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试探。
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今天一招神龙摆尾扫翻你的茶杯、明天在你尚未写完的书稿上踩几行墨水梅花脚印,看你没有一脚踹飞的反应,后天半夜就敢爬床,窝在你的枕边睡觉——把屁股对着你的脸。
沐春现在处于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目前只敢梦里实现。
沐春放手,胡善围指着角楼的圆桌说道:“坐下。”
还是隔着桌子比较安全。
沐春坐在对面,桌子能够阻拦他的身体,但阻拦不住他的骚话连篇,“善围姐姐,我觉得我们特别有缘,上一次在盩厔县,我听见有人念“无肠公子应多娇”,就晓得你在土匪窝子里。今天又是千里之外,我舞剑的时候看见你脏成花猫模样,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胡善围说道:“一次次巧合,大概因为你是大明武将,我是大明女官的缘故。”
善围姐姐不上钩……沐春立刻一手指天,“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月色真美。”
胡善围:“因为今天是六月十四。”
沐春说道:“我看你印堂发亮,喜上眉梢,近日当有好事发生。”
胡善围:“我看你印堂发黑,大概整日纵情声色的缘故。”
沐春心中窃喜,很好,往打情骂俏方向发展了,他举天发誓,“酒天天喝,色一点没沾,不信你问陈瑄他们。”
话音刚落,就闻得轰隆一声,水东寨西南角火光冲天,借着清亮的白月光,但见西南方向的一座城楼连房子带山石都炸塌了。
纪纲飞快跑到楼上,大声吼道:“沐大人的房子被炸塌了,埋在里头恐怕凶多吉少,怀疑马晔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狗急跳墙,我们赶紧转移地方——来者何人!”
“是我……凶多吉少的那个。”沐春说道,目光一凛,“你只负责保护胡司言,其余都别管,我去找刘大人。”
沐春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了,直接在栏杆上栓了根绳子荡下去,轻若猿猴。
沐春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纪纲才反应过来,“沐春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见到他?”
胡善围不好说沐春攀岩来私会,含含糊糊道:“百密一疏啊纪大人,沐春是为了测试锦衣卫的保护是否严密,从山上捆着绳索下来的。”
纪纲很是惭愧:“让沐大人费心了。”
胡善围有些同情纪纲,“幸亏沐春费心,不然这个时候他在睡觉,已经被埋了。是你的百密一疏救了沐春。”
纪纲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两两抵消,他不算渎职。
胡善围居高临下,爆炸声后,看到水东寨外头一个个树屋亮起来了,就像树林的点点繁星,男人们拿起武器集合。
沐春和闻讯赶来的刘淑贞半路撞见,刘淑贞大喜,正要叫沐春,沐春却朝着她挤眉弄眼嘘声:
“水东家木楼依山而建,那么多楼,唯独我的楼房炸塌了,可见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北元梁王派来的刺客,也有可能是马晔的人。如果半个时辰之内,马晔带兵赶到,马晔八成就是凶手,他既然一心想弄死我,即使我活着出现,他也会指鹿为马,说我是假的,一箭射死我。所以我目前不能出现,你就当没见过我,继续派人去挖掘废墟。”
刘淑贞点头,又问:“倘若马晔带兵赶到水东寨要人,我们如何应付?现在情况有变,马晔提前动手,我们定的火把节鸿门宴关门打狗计划已经不现实了,需要胡司言提前宣皇后娘娘的懿旨。”
沐春说道:“是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需要这样……”
沐春耳语了几句,改了计划。
半个时辰后,山外有一行长蛇般的光亮如游龙一般飞驰而来,在山寨大门列队,正是马晔带领的贵州卫。
一口口黑洞洞的火炮对准了山寨大门,而水东寨的武器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刀枪弓箭。
指挥使马晔大声吼道:“你们水东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谋害朝廷命官!沐大人乃是一品武官,西平侯嫡长子,我今日必定踏平水东家!为沐大人偿命!”
水东家首领刘淑贞身着戎装,站在大门城楼上,“有北元梁王细作混入我们寨子,乘着夜深在沐大人居住的木楼地下埋炸药,不过幸好沐大人今晚夜不能寐,出去散步,逃过一劫,此时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搜索全寨子,捉拿贼人!”
马晔呸了一声,“贼喊捉贼!你怎么确定是梁王细作?沐春人呢?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再不开门,我就轰开你的城门!”
“刺客就是为了杀沐大人,所以他目前暂时不能现身,另外——”刘淑贞大呼冤枉:
“马大人,我们水东家和贵州卫关系向来都不错。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山寨休养,每次沐大人来山寨玩耍,我虽不能亲自相陪,也命人热情招待他。何况,近日我们和水西家为一座银矿起了争端,也是沐大人仗义执言,把银矿判给了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害死沐大人呢?马大人稍微勿躁,等我们搜到了细作,定将其捆绑,送给马大人处置,到时候危机解除,沐大人自然可以现身了。”
马晔也想等时机成熟后弄死沐春,以此为借口出兵灭族,万万没想到沐春提前被人弄死了。
可是,刘淑贞没有动手的理由。最应该出手的水西家的奢香夫人,但,沐春偏偏在水东家出事。
难道是水西家的人混进来炸死沐春,嫁祸给关系日趋紧张的水东家?
此时马晔也一头雾水,他问幕僚,“你确定沐春死了?”
幕僚说道:“确定,我在水东家有眼线,是他告诉我的,还说刘淑贞故意隐瞒真相,秘不发丧,想拖延时间。”
马晔说道:“可是水东家没有杀沐春的理由。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幕僚说道:“一个人挂在房梁上吊死了,难道房梁就是凶手?东翁,普通人都知道瓜田李下要避嫌疑,我猜八成是水西家奢香夫人不满沐春贪婪索贿,还耍赖皮拒不退还,正好因收税和银矿归属问题,和水东家结怨越深,于是有了杀人嫁祸的举动。东翁,虽然现在的情况出乎意外,沐春提前死了,可这也是一个机会,机不可失啊。”
幕僚和马晔的推断不谋而合,况且沐春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沐春总不能死第二次吧?
马晔把心一横,举起佩剑,“点火!炸城门!”
“报!”斥候骑马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带水西兵渡过鸭池河,已经赶到这里,反包围了我们!我军腹背受敌。”
幕僚冷笑:“马大人,我们贵州卫十万雄兵,还怕一个奢香夫人所领的蛮人?他们连火枪火炮都没有,上来送死,既然如此,马大人何不成全他们?”
马晔却愁眉紧锁,“你是个文人,没打过仗,所谓天时不如地利,现在是夏季,今晚风向东南,对我军不利,一旦奢香发动火攻,我军危矣。”
“报!”
又有斥候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主动解除了兵器,摇着白旗,单人单骑来到我们阵营,要求见马大人。”
两军对阵,主帅居然不战而降?果然女人就是女人,胆小怕事,只求安稳。
幕僚劝道:“马大人,小心有诈,奢香这个女人坏的狠,谁知道她有什么奸计。”
马晔说道:“我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不成,传奢香夫人。”
只要奢香夫人在手,水西军就不敢进攻,否则我一剑杀了这个鬼方蛮女,乌合之众没了首领,一盘散沙。
奢香夫人骑马赶来,背上插着一面白旗,见到马晔,立刻翻身下马行礼,“请马大人不要误会,惊闻沐大人在水东家惨遭杀害,我们水西家出兵渡河,是来帮大人捉拿凶手,是友非敌啊。”
第101章 机关算尽
马晔自是不信,“贼喊捉贼,奢香,你此等掩耳盗铃之举,岂能骗过我。你们水西家就像苍蝇似的盯着沐大人要债,都把他逼到水东家了,是你动的手。”
半个时辰以前,奢香夫人接到对岸刘淑贞的飞鸽传书,请求她立刻出兵渡河,在后方压阵,一来拖延时间,二来水东水西两家联手,马晔想凭借武力硬来,没那么容易,三来有了水西家作为证人,马晔不敢乱来。
能和平解决最好,如果马晔实在执迷不悟,非要使用武力,水东水西两家宁可战死,奋力一搏,也不能白白当做马晔封侯拜相的登云梯。
刘淑贞和奢香两个年轻寡妇能成为贵州掌权者,靠的可不是心慈手软。
奢香夫人喊冤:“马大人,债主一死,如何把吃进去的贿赂吐出来?一个死去的沐大人对我们有何用?我们需要活的沐大人。故,惊闻沐大人被人谋杀,我们水西家立刻赶来,帮助朝廷军队捉拿真凶,此处地形复杂,我们水西家可以协助马大人搜山。”
幕僚劝马晔:“东翁曾经对奢香施加裸背鞭刑,此等奇耻大辱,她岂能忍?万一是想借着搜山之名,浑水摸鱼,报复东翁,千万不要上当,疑人不用啊。”
马晔觉得有道理,大声呵斥道:“朝廷命官被刺,自有朝廷料理此事,不需要你们帮忙。我没有向你们水西家调兵,为何你们自行武装,渡河来此?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速速撤退!”
奢香夫人道:“马大人,我们真的是一片好意,求马大人明鉴。”
马晔扬鞭道:“今夜你擅自调兵一事,已经坏了军纪军规。不过,念在你一片好意,为朝廷分忧的份上,本官宽宏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赶紧带着你的兵撤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渡过鸭池河。”
水东水西两家一旦合力,贵州卫十万雄兵也难以抗衡,所以马晔只能各个击破的方法,打一个赏一个,如今对付水东家,对水西家这边就要睁一眼闭一只眼,马晔连说话都变客气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奢香夫人琢磨着时间拖延的差不多了,水东家已经做好了准备,叹气摇头道,“下官告退。”
奢香一走,马晔打算再次下令开炮攻城,可是没等他开口,城门轰然大开。
马晔没想到刘淑贞会这么痛快的投降。平息叛乱和杀降军是两回事,杀将之名不好听,而且,就凭沐春的身份,也没有到需要“倾国倾城”的地步。
幕僚催促道:“东翁,乘着城防空虚,赶紧攻进去,不费吹灰之力。”
马晔作为马家最优秀的族人,并非轻易被人左右的人,说道:“不行,为了一个沐春屠城,杀投降军民,师出无名。筹码不够,弄巧成拙,皇上追责下来,你我恐怕都要人头落地。”
言语间,两队人马鱼贯而出,一队是大明军队,以死而复生的沐春为首,打着他“沐”家的旗帜,另一对的旗帜刚刚亮相,马晔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浑身冰凉。
是锦衣卫。
为首那人肤白貌美大长腿,正是锦衣卫出名的“玉面罗刹”纪纲,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心狠手辣,京城无人不识君。
锦衣卫旗帜鲜明,金线织就的飞鱼服在火把和明月下能够晃瞎人眼,绣春刀寒光闪闪,颇有震慑力。
纪纲面无表情,拍马上前,右手高举织金的圣旨,“有敕!跪下听旨!”
沐春所带领的亲信首先下马,单膝跪地,刘淑贞也身披戎装,带领水东家军民跪下。
马晔浑身僵硬,慢慢弯曲膝盖。
君命如山,指挥使都跪下了,贵州卫就像推倒的骨牌,顷刻间,十万军队齐齐跪下,就连外围的奢香夫人也领着水西家“增援”的军队停止撤退的脚步,跪下听命。
纪纲展开圣旨,“贵州卫指挥使马晔失德,弄权误国,扰乱民安,辱挞奢香,撤马晔贵州卫指挥使之职,命沐春代掌贵州卫,钦此。”
此时的沐春面容严肃,威风凛凛,平时疲懒的气质为之一变,他亮出铁质、圆孔、拴着红丝绦、上刻双龙,下刻二麒麟符牌,字迹皆饰以金粉:“此乃御赐走马符,调遣军队之用,凡有军国急务,遣使者佩之以行。符令所至,即时奉行,不得违误,违者必刑!”
走马符一共四十面,金字、银字各二十面,平时藏于皇城的内府,逢洪武帝调遣军队、更换将领之用。
看到圣旨和走马符,幕僚心中大急,指着举着走马符的沐春:“人死不能复生,他是冒牌货,马大人不要上当。”
沐春拔剑指向幕僚,“这是奸细散布的谣言!谁说我死了?谁亲眼见到我死了?谁看见了我的尸体?”
无人出声。
他们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亲见。
沐春冷哼一声:“我就猜到有人想弄死我,表面装疯卖傻,其实一直防着奸细,每晚都暗自变更住所,从来不在一个房间连睡两晚。是谁告诉你我死了?这个人就是居心叵测的造谣之人!”
马晔看着身边的幕僚,目光复杂。是幕僚最先告诉他的,口口声声说沐春在水东家出事,已经被杀,难道是他擅自行动,派人制造这次爆炸?
幕僚看到马晔怀疑的目光,知道自己可能无法控制这个傀儡了。不过他并不死心,奋力一搏,说道:
“马大人,一定是皇上对您有什么误会,您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皇上一向敬重皇后,帝后关系和睦,无人不知,怎么不顾皇后娘娘的脸面,为了区区一个鬼方蛮女而撤了您的职位、当众打您的脸呢?”
马晔一怔,幕僚说的不无道理。我是皇后的亲侄儿啊,皇后不可能不管我的。这天下那有自断臂膀的皇后?
幕僚继续煽风点火:“所以,我怀疑这是蛮女的奸计,偷偷上京告了您的黑状。您要是坐以待毙,不做任何辩驳反抗,不仅仅您一个人要丢脑袋,恐怕会连累马氏全族。大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建议您先自保,暂且保住兵权,明日上折子自辨,我亲自将自辨的折子送到京城,呈给皇上。”
言罢,幕僚转身,对着贵州卫众将士说道:“各位,马大人从洪武十四年开始就在云贵之地屯兵,抵抗蛮族侵扰、北元犯边,对各位不薄啊,凡有战利品,先分给各位,从不贪私。凡有军功,皆论功请赏。云贵之地偏僻,道路难行,补给军饷皆有拖欠,马大人用俸禄垫付军饷,每餐菜色不过两味,官袍破了缝缝补补,舍不得买新的,说清廉如水都不为过。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