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若幽谭,难寻踪迹。
陆琼九辨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脱口而出的问题,突然就让他们本就不融洽的交谈陷入死局。
淮绍一呼吸陡然滞了一瞬,捏着杯盏的手指在陆琼九看不到的视线死角里轻颤,半晌,才开口:“未有。”
他话语简洁,左右不过二字,却承着丝缕的颓然。
陆琼九突然感觉自己松了一大口气,她低头看绞在手指之间已经不成样子的帕子,漂亮的眼睛微微下垂,敛起了里面泛起的情绪。
她先前一直担心,若此刻的淮绍一就有着上辈子那样的深情,她该如何是好。那样的情深,无形之中给她造就了极大的压力。她虽然对他有着喜欢,却着实甚微。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但爱上太难。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立刻爱上这个男人,但却十分期望可以和他一起发展这段感情。
如今,得了他的心思,她只觉得要好好补偿这个男人,这个带给她无限希冀的男人。
重生后要面对的一切,让她应接不暇。冥冥之中,梦境之下,他上一辈子的呢喃呼唤,成了她的救赎。
她沉沦在噩梦不可自拔,都是那声“九九,别怕”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也让她在重生后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有了几分渴望,渴望之后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好日子。
她想嫁给他!
这是她重生后对周围人的唯一感知。想要嫁给这个,用身体护住她的人。
她深知人性薄凉,人人皆有“取舍”,就连音容在那场恐怖嗜血的宫变前,都选择了连夜带母亲出城。而她,却成了这个男人唯一的“取”。
这样的感情,她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不欣喜。
但是,前提是这个男人这辈子也爱上她。
思及此,陆琼九眼里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难以启齿的开口:“淮大人可听说了近期关于常乐宫的流言?”
陆琼九耳朵有些泛红,还真不知道外面把她传成什么恶毒蛇蝎美人了。她忍不住掩了掩脸,皇后这迫害不疼不痒的,其实最致命啊。
不知为何,她的婚事每每都是被流言所累。
上一辈子十五岁时,治顺帝给她物色要托付终身的人,她看着画像就挑中了翰林院大学士家的长子,苏秉。
苏秉是个极其艳丽风流的人,这从他面上就可以看出来,勾魂桃花眼,眉眼间流转的风情是女子都不能赶超的妩媚。
陆琼九看上他,是因为这身好皮相。但哪知道这个人一点也没继承父辈衣钵,将读书清流人家的儒雅气散个干净,整日宿醉于花街柳巷。
这还是陆琼九偶然发现的,虽是订了婚,但到底没见过人,陆琼九担心画师夸大其的美貌点,便从治顺帝那里求了令牌,出了宫。本来只想着远远看上一眼便就罢了,谁知道翰林院大学士家寻不到人。
陆琼九再三打听才从那些个姑娘堆里发现这人。苏秉是好看的,哪怕脸上印着姑娘身上的胭脂,红一道粉一道的也还是好看。
但是,这好看顶个屁用。一想到以后要和青楼女子共享丈夫,陆琼九就气的要死,她还真不至于饥渴到这种程度。
陆琼九气急,只觉得这口气咽不下,便敲了他几大板。
这几大板打的甚轻,谁又能想到,这人屁股上的肉长好了就到处宣扬:敦乐郡主求爱不得企图谋人性命。
这下子,陆琼九名声坏了一半。
再之后,所有的赐婚,都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了婚。
真的是各种各样,想都想不到的理由。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旧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谣言的威力有这么大吗?
她略微思考,目光在淮绍一身上游走。要是谣言这么可怕的话,那这个人上一辈子怎么没被吓跑呢,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原因。
也就是在陆琼九沉思往事的时候,淮绍一开了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声音缓缓在空气中发酵,“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臣也就听说了一些。”
陆琼九皱起了眉,实在忍不住小声说:“竟然还传的这么厉害,”她抿紧了唇,偷偷的看淮绍一的神色,犹犹豫豫的斟酌着措辞,“我那乳母李氏她……”
“郡主处置了她自有郡主的原因,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八分假两分真,没什么必要放在心上的。”
陆琼九向前探了探身子,离得他更近了一些,“你真这么想?”
白色纱幔被风吹的打了个旋,她与他的发丝都有一瞬的纷乱,对方的脸也变得不清楚起来,但陆琼九却清楚的看到他睁着一双暗涌的黑眸,不加思索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陆琼九突然觉得紧绷的那根弦缓缓放松下来,昨夜的种种都有了莫大的慰藉。
淮绍一看到她的神情,独自斟了一杯酒,眯起眼睛一口饮尽,那个李氏,他本来还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铲除掉,九九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总是不放心的。
但如今害了九九名声,他也觉得实在不划算,看她这自责模样,心里满是心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九九在宫里还是需要人庇护的,他的手现在根本伸不到深宫。
“郡主可知,太后娘娘膝下几个孩子中最疼爱的是谁?”淮绍一突然开口,嗓音清润干净,他正视她,睫毛微垂,更惹得眸色清亮锐利。
陆琼九没有预料到他突然说话,被吓了一跳,撑在雪腮上的手一抖,袖子往下掉了掉,露出她小半截的手臂。
而她却混若未觉,凝神思考他问出的问题。
淮绍一目光暗了暗,她手腕白如莲藕,泛着细腻的粉光,腕子处骨节细小,显得她柔柔弱弱,上辈子他曾经完完全全片缕不留的看见过她的整条手臂,小姑娘香香软软,粉雕玉砌像个瓷娃娃。
他喉结动了动,黑眸蒙上的雾淡了好多,后槽牙咬紧,立刻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应该是舅舅吧。”
陆琼九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对于皇祖母知之甚少。
淮绍一站起了身,背对着她,缓缓开口:“庆丰三十五年,昭华长公主为了稳固大秦边界部族稳定,只身前往丹契,成为丹契王妃,自此一别便是十年。当时大秦积弱,只能靠联姻手段换取国泰民安。这也是为什么当今圣上对郡主如此顾念的原因。”
“皇姐不易,她的女儿定要好好照拂。”
这是第一次听别人将母亲的事,母亲去世,她懂得一些事,后来也懵懂知道母亲未出阁时是如何的养尊处优,嫁到丹契又是如何寄人篱下。等这些事被人串起来,陆琼九依然还是觉得心脏密密麻麻的疼。
她喉间发涩,却还是止了淮绍一的话,“你的意识是,做弟弟的尚且知道姐姐不易,做母亲的更加会懂。所以,皇祖母最疼爱的是母亲。”
淮绍一目光落到她身上,多了几分赞赏与关切,“昭和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在下敬佩。”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等陆琼九情绪缓和,才道:“郡主,一个人如果犯了错,她会想要去回避这个错误,你现在明白了吗?在宫里,光有皇帝的爱护没办法在深宫过得舒坦。”
“所以皇祖母因为觉得对不起母亲,才不待见我?”
淮绍一顿了顿,“待见?”他揪她话语里的字眼,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因为太思念昭华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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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九妹
淮绍一翻过身子,不去理会窗户那边躬着腰手指扒着窗棱一副非翻过来不可的人。
他皱着眉,眼睛刚闭上又睁开,眼里染了些许怒气,径直掀起了薄被,着一身寝衣下了床,面无表情的“蹭”一下子撩开了窗户。
齐盎这时刚弯了腰清理沾了草叶的鞋面,待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淮绍一阴沉着一张脸望过来,他头发披散着,乖顺的垂在他的肩头,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修整,寝衣松松垮垮的穿着,露出一大片光洁的胸膛。
齐盎咽了咽口水,斜弯着身子,手挡在自己面前,缩着身子,“师兄,师兄,你别生气啊。别别……打我。”
淮绍一冷冷的打量他一番,看到他脸颊一侧鼓起的红包,揉了揉眉心,转身朝门口走去。
齐盎扒住窗棱,头使劲望窗户里探着,大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师兄师兄,你要去哪里呀,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好多蚊子啊。”
回应他的是门闩抽、动,房门打开的声音,淮绍一靠在房门一侧,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耐烦,“还不进来。”
齐盎眼睛一亮,还顺手把窗户关上,才一溜烟跑过来。
齐盎拿起茶壶,对着壶嘴仰头饮了半壶,嘴巴周围沾了许多水渍,他满不在乎的用袖口擦抹干净,“师兄,师傅让我来协助你,但我都守了一天了,天天藏草丛可太累了,你说的鱼儿也忒胆小了吧。”
淮绍一坐回床榻,大掌拍了拍床板,“过来睡吧。”
“不是,师兄我还得等几天啊,好几天没打架了呢,我都等不及了。”齐盎伸了个懒腰,伸手解着自己的外袍,“哦,我今个儿看到敦乐郡主了。”
淮绍一掀起被子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将薄被盖到自己身上,躺平,阖上了眼。
没有得到师兄的回复,齐盎并不在意,反倒习以为常,自顾自的说着:“这敦乐郡主长得还真挺好的,满京城都没有她那样的,眼睛那样大,瞳仁黑的跟葡萄似的,不知道这郡主婚嫁与否啊。要是没有的话,我还可以让师傅提个亲什么的。”
齐盎边说边用眼睛扫着床上闭目养神的人,依然……没有反应……没有回复。
看来激将法失败。
齐盎蹑手蹑脚上床,颇为挫败,“师兄,你特意让我留下来,不就是为了出事后先护住敦乐郡主,那你说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喜欢就告诉她啊,她长成那样,你老不说就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淮绍一翻过身子,背对着他,“说吧,听了多久墙角?”
齐盎一下子哽住,继而低声,语气飘忽,“就……从她进凉亭开始。”
淮绍一轻呵了一声,“藏得这么深,我都没发现。”
语调没有起伏,却让齐盎一整颗心脏揪紧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师兄生气。
齐盎皱皱鼻子,咬牙道:“也不能这么说吧,佳人在旁,自然就注意不到别的地方了。”
说完就连滚带爬的下了床榻,“师兄,不能打人啊,我是无心的。”
淮绍一坐直身子,搭在薄被上的手指泛着白,他胸膛起伏着,呼吸间尽量调整着情绪。
齐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嘟囔着:“你明明喜欢她啊,你要是不敢说,我去帮你告诉她……”
“你闭嘴!”淮绍一的声音骤然提高,他话语间满是压迫感,也带着浓浓的嘲讽,“我现在能给的了她什么,你要她一个郡主下嫁庶子吗!现在告诉她,只是给她徒增烦恼。”
齐盎被吓住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声若蚊蝇,“师兄,我……”
淮绍一脸上显出浓浓的倦意,眉峰还没舒展就又紧紧拢起,起身穿戴好衣物,拍了拍呆愣在一旁的齐盎的肩,“睡吧。”
继而,又重新打开门,独身一人走了出去。
淮绍一觉得烦闷,今日白天陆琼九意外问出的那个问题,他刻意选择遗忘,无端的被齐盎又挑了出来,他这才失态了。
上一辈子,他一直没有出现在陆琼九身边,也是因为如此,他两手空空拿什么配她,等他真的攀得高位,那场宫变也无声无息的开始了。这一辈子,只要能护她无虞,他心愿也就了了。
而想要护她无虞,扬汤止沸定然是不够的,还得釜底抽薪。
他眉眼一瞬间凌厉起来,这辈子,九九一定不能再出事。
临死前的一切一幕幕闪烁,她身体里流出的血,统统变成凌迟他心脏的利刃,一刀一刀,捅进去,生不如死。
他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指腹在那行小字上磨蹭,眼里满是狠戾,牙齿咬上唇、肉来纾解心里波涛汹涌的怒气。
那行小字,字体飞扬飘逸,若不是熟悉写信人字迹,根本辨认不出来。
那行小字写着:我徒放心,荣王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