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夜暴雨下净,旭日晴光映入书房,驱散室内的幽暗,却照不进人心。
姚廷玉提了要求。
阮时意认为依照徐家人的能力,此事不难办,爽快答应。
这人或许性子古怪,或许偏执成狂,或许目中无人,但骨子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他负了雁族女王,但在过往三十余年,不偷不抢不拐不骗,只杀过追兵细作、欺辱夏纤络的狂徒等作奸犯科者,纵有狠辣手段,只为自保。
身为衔云郡主护卫统领及情郎,他最不愿牵连夏纤络,亦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干脆半字不留,凭空消失,再请阮时意与徐赫想法子伪造他的死。
一则欺瞒雁族女王,令其相信,所恨之人已不在人世。
二则让夏纤络死心,重新过她往日活色生香的奢靡生活。
至少,姚廷玉认定,自由随性,于夏纤络而言是好事。
而他,不该妄想攀附皇族丽色,只凭武功远遁江湖,安享平淡清宁。
阮时意并没过问他们的私情。
按照她的了解,郡主有才有财有貌有势,少一个姚廷玉,还有满院子的小郎君和小美人,更可赏遍人间媚色。
大抵与“寂寞”二字不沾边。
辰时将至,商议完毕,姚廷玉施展轻功从后窗离去。
徐赫夫妇静坐片晌,无心缠绵。
他们均猜想,雁族女王近年派遣探花狼入两国边界处的雪谷,意在探寻能否挖掘冰莲籽新开出的花儿,不巧犬主人身死,大毛二毛则从雪堆中刨出昏睡的徐赫。
天亡冰莲,并不足惜。
此物留存在世,必定滋生贪婪。
因实太饿,二人遂挽手推开书房大门,缓步行出。
霎时,院内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具、唯恐吵醒自家主子的丫鬟们,个个惊呆,又立马装作若无其事。
阮时意对于被逮现行一事越发习以为常,如若哪次没被留意,她真该去烧高香。
无须多作辩解,她留徐赫一起用早食,甚至还派人回倚桐苑拿来新袍裳,请他沐浴更衣后再去翰林画院上值。
徐赫临别前反复交待,让她务必慎重小心,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片刻不离。
他趁无人注意,亲了亲她的脸,附在她耳边小声哄道:“夜里给我留一扇窗,我一得空便回来给你祛暑。”
阮时意羞愤推了他一把。
往后哪里还能“祛暑”?他只会给她点火。
她亲自送他出门,大大方方道别,目送他策马的挺拔身姿消失在长街尽头。
如他所言,她的清白早被他毁了,毁点名声算什么?
反正,无论未来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们终将对彼此负责到底。
第93章
徐赫反复临摹自己的旧作, 驾轻就熟。
他的技巧和眼界早因游历而提升, 此番感激嘉元帝的提携, 自是不遗余力, 绘制出更磅礴大气的山水长卷。
悬崖险峻,怪木丛生;数树成林, 泉瀑倾流;渡口寂寂,人行疏疏;远岫云影, 天水互融;名山寺观, 远景烟笼……千里江山, 浓缩于此。
画成之后,翰林画院的一众官员无不叹服, 几乎忍不住称赞, 徐待诏重新描绘的, 比起探微先生佳作有过之而不及。
嘉元帝阅后龙颜大悦,意欲提拔徐赫为翰林画院副使。
即便众望所归, 徐赫仍跪下坚拒,声称此为临摹前人之作, 若单纯以此加官晋爵,是对“探微先生”的不敬、对同僚的不公。
嘉元帝寻思片刻, 决定赐予他一套城西的宅邸。
其时京城以西贵东富划分,城西房宅万金难求, 能得御赐, 乃至高无上的恩宠。
“朕听说, 满城王公子弟到首辅府提亲, 就你一人独得青睐,与徐首辅即将亲上加亲,连朕的亲弟弟也比不过你……”嘉元帝乐呵呵端量徐赫,突然感叹,“齐王那小子,着实纨绔了些!”
徐赫一怔,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困惑。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当众提及齐王的不足?
齐王不涉政,不争功,只专注于杂玩,不正是帝王最放心的亲王么?
他尴尬笑对:“陛下见笑,微臣乃萤烛之光,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皇帝捋须一笑:“罢了,朕知你连日辛劳,允准你多歇息半月,好外出散心。”
徐赫恭敬谢恩,一一谢过同僚的祝贺,又向静立一侧的阮思彦颔首致意。
阮思彦自地下城一案爆发后,终归因被大理寺清查府邸等事折损颜面。
外界均称,皇帝有意培养徐待诏,成为下一任翰林画院之首。
徐赫每回见这位仙姿逸态的师弟,总会维持应有的尊敬和谦让;而阮思彦泰半时间保持淡淡微笑,眉眼尽是渺远之意。
二人在画院内十分低调,寡言、少语、多画,竟鲜见交流。
徐赫逐渐理解,何以阮时意没向堂弟道出真相,不单单是当初的矛盾或理念不合。
有些人真性情,率直坦荡几十年不变,如洪朗然,如萧桐。
有些人却不是。
皇帝御赐宅邸离首辅府仅隔两条街。三进三出,与徐赫在篱溪边上的小院相类,留有大片花园,闹中取静。
因在作最后修葺,徐赫堂而皇之搬回长子家中的倚桐苑。
白天,他一往如常,维持端正严肃,与阮时意相敬如宾。
夜里,他一往如常,悄悄绕过大片莲池,潜入绣月居。
绣月居内本就没几个人侍候,夜间静若无人。
恰逢阮时意来了月事,躺在床上,抱住姜艾等药材做的暖包,蜷缩成团,裹得严严实实。
被他的冷凉气息包围,她挣了挣,语带嫌弃:“这几天不宜受凉,你、你睡竹榻!”
徐赫憋闷之极,往后撤离数寸,忿忿不平:“哼!看来,我下回得加把劲!”
阮时意本就因时隐时现的疼痛而烦躁,听出他话中含义,顿时怒火中烧。
“我才不要!辛辛苦苦拉扯大三个孩子!你、你还想要我……?”
“可我……没机会看他们长大……”
“你想逗孩子,不是有小毛头么?再说,晟儿、昊儿、媛媛他们,迟早会给你生小曾孙!你爱带几个都成!”
徐赫知此事一时半会儿谈不拢,只得闭口不言,乖乖躺到竹榻上。
夜静更深,未闻均匀呼吸,阮时意悄声问:“还不睡?”
“竹榻又硬又小,睡不着。”他老实回答。
“目下任务完成,可又有……那件事要办,先前说好的‘游山玩水’,怕难成行。”
徐赫明白她指的是替姚廷玉作掩护之事,突发奇想,疑心那行动如鬼魅的家伙又在外头窃听,不由得皱起眉头,竖起耳朵倾听。
阮时意从他的沉默品察出不寻常,警觉道:“怎么?”
“嘘。”
“谁来了?”
“不确定。”
阮时意心下发怵,身子往里挪入:“你若嫌难受,要不……还是睡这儿?”
徐赫于昏暗中憋笑,心想,以后若他的妻不让爬床,大可以此吓唬她。
蹑手蹑脚回到她身侧,正欲展臂圈住她,冷不防她拨开他的手。
“不许抱。”
“那……我亲一下。”他把唇贴向她。
“不许亲,”她扭头避开,“亲了,你又想干别的。”
“想想而已,我又做不了别的。”
“你会想法子让我做别的。”
她背转身,孤灯照不清脸上蔓延的绯意,但耳尖终究还是红透了。
徐赫笑而替她盖好被衾。
他的阮阮,对他的了解,果然数十年如一日。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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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嘉元帝向宗亲展示重绘的《万山晴岚图》,且铺展“探微先生”遗作比对,“徐待诏”的威名再一次震动京城书画界。
人人皆称,探微先生后继有人,徐家后继有人。
青出于蓝,指日可待。
奈何徐待诏既未出行,也没搬进御赐的宅邸,众人没法上门拜会,又不敢贸前往首辅府,只能于热议声中探听他的动向。
偶有几位达官贵人与徐明礼交好,借登门之机送上厚礼,恳切求徐待诏墨宝,全数被徐家人拦下。
一时间,“徐待诏一画难求”的传闻尘嚣直上,其先前为讨生活而作的小品、于城南书画院留下的兼工带写的花鸟画,成众人争夺的藏品。
当中还有一人惹来争议,那便是外界相传的徐待诏未婚妻——阮姑娘。
“阮姑娘”不光替徐太夫人保管“探微先生”那批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更要嫁予声望日隆的徐待诏,简直是书画界人人称羡的对象。
外加她随徐太夫人姓,沾亲带故算翰林画院之首阮思彦大人的亲戚,可谓占尽风光。
只是,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每日在徐府处理义善堂和“徐太夫人”的生意,闲来画点工笔花鸟,陪毛头玩耍,日子平淡又有滋味。
皇帝予徐赫半个月假期,意在让他多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