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外转来一个人:“在家中喊打喊杀,二叔好大的官威啊。”
熟悉的低音炮,熟悉的身影,正是裴明榛。
他鞋面沾了灰,袍角有些乱,鼻尖微微渗汗,嘴唇也有些发干,明显是在外面忙了很久,匆匆忙忙赶回来的,连回院子换件衣服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熟悉的,带着冷漠嫌弃挑剔甚至批评骂笨的眼神掠过来,阮苓苓不知怎么的,眼圈倏的就红了。
有股说不出的心疼。
心疼被冤枉的自己,也心疼急匆匆赶回来的他。
裴文信面对侄子总是有些气短,火气没那么大,主意却仍然没改:“姑娘们浮躁,罚一罚就知道好好说话了。”
裴明榛语重心长:“二叔,我们是一家人。”
裴文信:“不是一家人,我还不会费劲管她们呢!”
裴明榛话音徐徐:“二叔管理家事,教育小辈,本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做都行,但近来三弟刚受了上官责罚,牵连二叔被叫去训了话,二弟的差事,二叔又请托不少了人情,连续几件事下来,听闻二叔同僚颇有些话讲,我又到刑部不久,种种案件讲究的是律法,是证据——如此风口浪尖,二叔这样,可是想让别人论一句您对我往刑部一行不满?”
裴文信立刻摆手:“我没那意思!”
裴明榛:“官场之上,你有没有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以为你做没做,政敌攻讦的手段,二叔忘了?”
裴文信没忘,他知道裴明榛提醒的对。
还有一点,阮苓苓不但是小郡主的手帕交,安平公主看中的人,她的名字也被偷进了圣上的耳朵里……裴明榛没说,是给他这个长辈留了面子。
还真是不能不多思多想,裴文信咳了一声:“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方氏这才有空,把前前后后的事跟丈夫说了一遍。
这段时间里,阮苓苓咬着下唇,时不时偷偷打量裴明榛。他不是很忙么,怎么来了?是为……护她来的么?
可他不是都不见她了,她有那么重要?
裴明榛纹丝不动,相当稳得住,没看她,也没在意任何人,只静静肃立。
阮苓苓实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心里有些烦躁。
方氏跟丈夫把话说完:“……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些流言传的太开,我才叫她来问一问。”
裴文信听完了很不可思议:“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随便一点流言竟也能让家里乱成这个样子?”
邵锦淑立刻磕头:“都是我的错,不关妹妹的事,老爷要罚就罚我吧!”
又把之前同方式哭诉的那些话,重新说了一遍。
裴文信听完略满意:“嗯,你倒是个懂事的。”
不等她高兴,他又说:“可要不是你来,也出不了这么多事。”
最重要的是裴明榛——
裴文信瞪着侄儿:“新来的表妹送东西给你也是一番心意,你怎么能扔出去呢?”
邵锦淑赶紧大包大揽:“不管大表哥的事,是我的错,是我说错话让大表哥生气了,引起别人误会,牵连阮妹妹更是无妄之灾,究其源头还是我的错……”说着又哭了,“老爷说的很对,若我不来,生不出这么多祸端,若我时时谨慎行事稳妥,事情也不会这样不可收拾,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姨母垂怜给我一处安身之所,我本想好好报答,内宅相帮,外面维护裴家名声,不想竟做多错多……”
“锦淑知错了,从今往后再不敢自作主张,自愿禁足,抄书,受家法,只求老爷不牵连他人!”末了磕了个头,加了一句:“若老爷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她哭的梨花带雨,凄楚可怜,一番表现可谓把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多年独自生活的孤苦无依,生怕犯错被讨厌被赶出去种种情绪发挥的淋漓尽致,就算末了一句话带了裹胁之意,也完全不让人讨厌,只会让人怜惜。
阮苓苓眼看着裴文信脸色变软了:“你说你……”
话音未落,裴明榛又开了口。
“以跪相胁。”
显然同是男人,他并没有二老爷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冷笑一声:“你以为二叔是什么人?随便就会被引导,迁怒其他?”
裴文信眼神立刻变了,右手微握提在小腹前,眼神坚毅站姿笔挺,看起来是那么的正直,有气质。
没错,他可是一家之主,怎么会别人随随便便说两句就会改主意?
裴文信板起脸,没再轻易说话表态。
“我又用得着你帮忙求情?”裴明榛乘胜追击,冷厉目光盯着邵锦淑,音色如冬日寒霜,“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何自己都不知道?”邵锦淑慌乱低头,眼泪涟涟:“大表哥……大表哥自是没做错任何事的,送给大表哥的东西,大表哥有权自己处置,扔或用都是你的自由。”
这话说得委婉又委屈,阮苓苓看着都觉得可怜,换做自己是男人,大概没办法继续铁石心肠。
然而大佬是没有感情的大佬,完全不为所动,眉梢挑高,似乎还十分不理解:“既然觉得我没错,为何在这里惺惺作态,苦扮委屈?”
邵锦淑被噎的好想翻白眼,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此路不通,得寻找其他方向:“我早年委屈惯了,不至于因这点事就受不住,是阮妹妹……那般娇软乖巧,明明是个好姑娘,却因流言纷起受尽委屈,外头风言风语,连带裴家名声受损,这所有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我,我……没办法不愧疚,我不应该来的……”
裴明榛冷笑一声:“原来我裴家安身立命,门楣光耀,靠的是不是男人们的才华本事,是女眷在外面艰苦卓绝的奋斗。”
这话太嘲讽太直接,邵锦淑直接臊的脸红。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并不是结束,更有劲的还在后面。
裴明榛:“邵姑娘这般周到大度,什么责任都能担,什么事都能解决,在我裴家后院偏居,委实可惜了。”
你怎么不上天?
这小地方盛不下你这尊大佛是不是?别人捧你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皇后都能当的?这么大本事,靠自己一个人就能仗剑走天涯,委委屈屈跪在这里求什么责罚,来裴家干什么?
邵锦淑脸爆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
裴明榛不再看她,转向二老爷裴文信:“我亦不明白,什么时候下人流言,也如狼似虎到我们必须忌惮的程度了?祖父在世之时,有奸人恶意攀污,将我裴家扯进叛国案,当时何等艰难,裴家都扛过去了,而今区区一些流言,竟像要把我裴家逼上绝路,不喊打喊杀大罚跪祠堂过不去了?二叔,我们到底必须要给谁一个交代,东昌伯夫人,还是府里的下人?”
堂上瞬间安静。
良久等不到答案,裴明榛似乎才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我记得今日轮到阁老抽检礼部,二叔应该公务繁忙才是,怎的这时候突然回家?”
阮苓苓恍然大悟。
所以这才是大招!
之前那些所谓的提醒都是小道,这一句才是当头棒喝,男人的正事!仕途官场不好玩,还是上官太温和?时刻盯着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眼皮子浅不浅?
提醒裴文信注意重点,分清楚主次的同时,还挑出了一个致命漏洞——
这时机,为什么这么恰到好处?
裴文信终于察觉出不对了,是啊,为什么这么巧?想想当时突然冒出来的小厮……他看向邵锦淑的眼神立刻变暗。
是有人故意指使?
气氛太过紧张,安静很久的方氏终于说话开口了:“怪我怪我,也是急糊涂了,都没问一声,老爷外头可是正忙?公务要紧,这里交给我就好,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这般操心。”
说完转向邵锦淑,叹了口气:“我知你初来乍到,心里有压力,想要帮些忙,心是好的,可有时为人做事不是好心就足够的,还要多思量。”
裴明榛在堂,邵锦淑不敢再随意发挥了,眼红红带着哭腔:“姨母教训的是。”
方氏:“替人受罚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天理自公正,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你也替不了。犯口舌的下人我会找出来重罚,你们两个姑娘都受了委屈,我亦自有补偿,外头闲言碎语不必关注,咱们行得正立得直,不怕那些。”
简简单单交代完对这件事的处置,她声音柔下来:“阿阮乖乖在家里坐着,生受好一场无妄之灾,却是可怜,但锦淑,姨母不得不多说你两句,我就问一问妹妹,连重话都没有说,更没说要罚,你怎么就那么大反应,哭成这样来拦,在你心里姨母就是个不讲人情的人?”
邵锦淑面色羞愧:“是我错了……”
“是,你错了,”方氏表情严肃,“错在不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看错了我,也看错了老爷,大少爷,疼爱妹妹是好的,但错了还是要罚,我罚你今日起禁足抄书一个月,好好反省,你认不认?”
锦淑恭敬磕头:“锦淑莫敢不从,谢姨母教导。”
自此,场面融融,好似之前剑拔弩张都是假的一样。
阮苓苓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不受罚也是应该,这个结果相当公正了,可方氏柔软的话语定调,邵锦淑的乖巧顺从,这感觉……
就像自己占了便宜,对方吃了亏一样。
她心里很不舒服。
正想着,那边裴明榛已经和裴文信说完话,熟悉的低音炮传至近前,耳边:“还不走?”
阮苓苓应了一声,向裴文信和方氏行了个礼,和裴明榛一起告辞出来。
许是久不见面带来了一些陌生感,许是突然在一块话题不知道从哪拉,又或是纯粹的心情不好,二人一前一后,非常安静的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裴明榛本来想如之前一般悄无声息离开,但今天的小姑娘很不对劲,太沉闷,太安静,让他……放心不下。
“想什么呢?”他状若无意的问。
阮苓苓在裴明榛面前一向不会遮掩,她遮掩了大佬也一定能看得出来,只是他想,所以她根本就没挣扎:“就觉得……明明邵锦淑应该受罚,我一点错没有,可结果好像她吃了亏,我任性跋扈似的。”
裴明榛挑眉:“你也想被罚?”
“当然不!”阮苓苓斩钉截铁握拳,杏眸水亮又坚定,“我又没有做错事!”
裴明榛唇角微扬:“还不算太笨。”
阮苓苓有些怔忡。
太久太久没见到裴明榛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笑。
大佬就是瘦了,也还是那么好看!
正跑神,对方微微倾身,如潮汐一般的眼神压过来,漫漫似海,芒芒如月:“阮苓苓,你记住,不遭人妒是庸才,总有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试图恶心你,但任何旁门左道,都抵不过自己站得住。强大,你就能无视一切,碾压一切。”
声音也坚定锋锐,仿佛带着能锲进灵魂的力度。
对着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声音,阮苓苓有些虚:“可是我不……”
不强大呀。
一句话说没完,裴明榛就笑了:“不是有我?”
阮苓苓心头一跳。
裴明榛:“我不倒,你就能永远强大,不需要害怕,也不用忌惮任何人。”
阮苓苓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你又不会永远……”
永远在我身边。
裴明榛却似乎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倒?”他眉锋飞扬,眸凝暗色,一身傲色几乎能溢出来,“阮苓苓,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这个瞬间,似电闪雷鸣山洪齐发,阮苓苓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自信与耀眼,张扬与恣意,桀骜与不屈。
那是裴明榛的野心,他深藏心底,从未敞开给任何人看过的东西。
第51章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