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少年却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这屋子,这简朴,已经是国师的标签,每一个到家里找他的人,都惊诧于他的简朴,从而钦服于他的清廉。皋陶也因此成为整个大夏的道德楷模。
同样,作为国师的儿子,也从小秉承了这个道德楷模的重任——所有大臣教育自己的子女时,总是说:“你看看人家大费,不讲吃不讲穿,却是少年英雄……”
“看看大费,人家那么简朴,本领却第一流,你呢?你什么时候能向大费学学?”
大费,也成了少年一代的道德楷模。
于是,他便不能违背这个道德形象。
于是,在大费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和点心无缘。
直到他离开家,上了战场。
离家千里,快意恩仇,每每取得了胜利,便是无数的珠宝珍馐,享受不尽,他开始了自己的双重面孔生涯:在外征战时锦衣玉食,奢华无比,常常是纵酒狂欢,极度地享受人生;但一回到阳城,回到家,便又是那个简朴的少年,滴酒不沾,粗布衣裳。
从简朴的少年到简朴的青年,再到简朴的将军,他成了皋陶国师有口皆碑的好儿子,全大夏第一流的好青年,每个人都说,他的美德完全继承自父亲,来源于良好的家教。
可是,天知道,他是多么厌恶这副道德楷模的枷锁——对,就是枷锁,牢牢地规范着他的一言一行。
所以,他甚至厌恶阳城,他恨不得一年365日,每一日都在外行军打仗。因为,每次回阳城之前,他必须匆匆将自己的华美衣服,奇珍异宝分发给下属,甚至是偷偷扔掉。
很多时候,他甚至想,打了胜仗就跑吧,永远不要回到阳城了,哪怕是跑到一些偏寒的地方,独立成一个小诸侯,也随心所欲,远远胜过在大夏的良好名声。
但是,他没有!
他再是反抗,可骨子里已经烙印了父亲的痕迹——因为,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一切简朴寒酸的背后,也许,会换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父亲被立为下一任王者。
可是,他骨子里,还是不愿意踏足这寒酸简陋的老家半步。
一如他那一次王宫之行后对启王子的恨。
所有的恨意,因此而始。
凭什么他有的,我没有?
就因为他是大禹王的儿子?
小时候,是因为那几盘富足的点心,现在,是王位江山。
王位,比点心更加诱人何止百倍千倍?
可是,大禹王即将死去,王位必将落在父亲身上——自己,竟然终究是和王位擦肩而过。
以父亲的顽固不化,他明白,父亲绝不会打破千年传统,破坏禅让制。
他不知道该恨大禹王还是恨自己的父亲。
忽然觉得非常绝望,十几年戎马生涯,无数赫赫战功,仿佛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站起来,走来走去。
不行,无论如何,父亲不能登上王位的宝座。
这天下无论谁做王,自己都还有机会,但是,父亲一旦登基,自己必将永无翻身之地。
老仆早已瞌睡不已,他一挥手,让老仆去睡下。
老仆却絮絮叨叨地:“罐子上还温着药,国师大人每天半夜都必须喝一碗……”
他甚是不耐烦,“我会给父亲喝,你快下去睡。”
这么冷的天,老仆巴不得赶紧去睡,听得这话,立即便下去了。
诺大堂屋,彻底空洞。果然,外面的厨房明明灭灭,灶台上温着一只药罐子,药汁在里面咕嘟咕嘟。
然后,火熄灭了,慢慢地,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彻底消失。
良久,大费听得父亲的房间里响起咳嗽声。
最初,他不以为然,直到听到房间里传来喘息。
他慢慢走近,站在门口,那咳喘更加剧烈,仿佛一口气上不来似的。
毕竟是近百岁的老人了,最难熬的原本就是冰雪严冬,偏偏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太猛太突然,而皋陶国师向来过着简朴的生活,没到季节是绝对禁止家人生火盆的,他认为,保持刻苦的环境才能保持一个人的心性。
尤其,越是在这样的突发天气之下,更应该磨砺心志,不向任何意外的灾难投降。
这个原则,他已经坚守了几十年了。
但是,他忘了自己年龄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了,也或许是人老了,感觉迟钝了,因此,他竟然没察觉太过寒冷,日复一日,还是没有生火盆。
以前老妻还在世时,尚有人关心着他的冷暖,老妻死后,仆从们惧怕他的威严和责骂,并不敢轻易靠近。
此时,大费便也不靠近,只是站在门口听着父亲有一阵没一阵的咳喘。
忽然,急剧咳喘一阵便没了声音。
大费忽然想起老仆的叮嘱,这个时候,应该立即把汤药拿进去,让国师准时服用一碗。
可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干脆退后,又独自回到堂屋里坐下。
父亲的屋子里,再也没有传来过那咳喘之声。
直到快天亮了,他才缓缓起身,去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药汁,推开了父亲房间的门。
“父亲,父亲……”
他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皋陶的卧房里冷得就像是一座冰窖,他一进去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天还没亮,屋子里十分昏暗,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楚。
他慢慢上前,一摸皋陶的鼻端,便大声道:“父亲……父亲……快起来喝药了……”
国师皋陶躺在床榻,浑身已经僵硬了。
“来人,快来人……”
老仆跌跌撞撞冲进来,惊慌失色:“怎么了?国师大人怎么了?”
旁边,是一只空空的药丸,还有跪在国师面前的大费将军,他泪如雨下,悲痛欲绝:“父亲……父亲大人……”
……
国师皋陶是被活活冻死的。
风雪提前来临,全阳城都提前生了火,就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以至于为了他坚守的原则而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
所有人奔走相告,整个阳城,一片悲声。
第142章 君臣同死1
有人说他迂腐不堪,有人说他太过固执;可是,每一个阳城人民都一致同意:为原则而死之人,是非常令人尊重的!
毕竟,这世界上,尊重原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国师皋陶,彻底升级成了大夏的精神魂魄之所在。
按照皋陶生前的习惯,灵堂也设立得非常简单,大家见到国师的儿子大费跪在大门口迎送宾客,因为悲哀过度,很快便形销骨立。
老仆哭哭啼啼地见人便讲述大费将军是如何地孝顺,如何地悲痛,如何地父子情深,大费将军已经几天水米不打牙,为父亲之死悲哀得不成人样了。
而且,天气这么冷,大费将军也秉承父亲的遗志,根本不肯生火,以至于前去吊唁的大臣们都在灵堂前冻得直哆嗦,没有人肯多呆,都是匆匆安慰大费将军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大禹王并未前来吊唁皋陶,因为,他自己也已经行动不便了。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得知皋陶一死,病情就更加重一筹,很快,便彻彻底底卧床不起了。
国师刚死,大禹王又要死,双重噩耗令整个阳城都陷入了一片慌乱。如果说大禹王父子病倒时,大家还说有国师顶着呢。
可一旦皋陶提前暴毙,各种流言蜚语就再也顶不住了,所有人八卦的焦点都指向了破裂的九鼎和这个怪异而寒冷的冬天。
毕竟,皋陶死了,大禹王再死,谁也不知道今后大夏将走向何方。
更主要的是,大夏今后的王者,到底该是谁?
大禹王又会把王位传给谁?
冥冥之中,仿佛阳城上空笼罩了一股凶煞之气,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流言越演越烈,以至于病危的大禹王都再也无法躺下去了。
这一天,他拖着病弱的身子终于上朝了。
群臣已经好些天不见大王,此时,见他坐在王位上,虽满脸病容,倒也还有说话的力气。
君臣礼毕,他习惯性地看向旁边国师的位置,但见空空的,方知道自己的老伙计皋陶真的已经死了。
就连皋陶的儿子大费都没有来。
有扈氏首领道:“国师不幸病逝,大费将军留在家里料理他的丧事,所以无法前来……”
大禹王微微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心情。
是哀悼合作几十年的老伙伴的病亡?
是同病相怜自己的处境?
大家听得大禹王的呼吸沉重得就像一架已经快废弃的风箱,整个只有出的气,没什么入的气了。
直到旁边的近臣酋人迅速捧上参汤喂他喝了几口,他才恢复了点元气,重新睁开了眼睛。
“唉!”
叹息声,响彻大殿。
“真没想到,皋陶还是先本王而去!”
众人都垂着头。
大禹王叹道:“本王和国师共事近五十年,真没想到,国师竟然比本王先走一步……”
他说了两句,众臣便绝望了——大禹王已经明显中气不足了,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耗费他很大的力气。
就像一盏灯,已经油尽灯枯了。
他的声音疲倦到了极点:“本王和皋陶合作了三十年,君臣之间,从无龌龊,不料,今日皋陶先我本王而去,而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