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吓人吗？”
云阳尖叫一声：“嘿，现在已经不算吓人了，你刚来时才吓人呢，简直就像一个鬼似的，令我想起冬天被活活饿死的棕熊……小姑娘，你见过被饿死的棕熊吗？”
她摇摇头。
“冬天，缺少食物，又经常大雪封山。一些愚蠢的动物，比如熊，每每冬眠之后醒来，却什么吃的也没有，偏偏有时候春天也继续下雪，于是，他们只好一直挨饿。有一年，我亲眼见到一头棕熊，从去年的九月到来年的三月，没有吃到过任何东西，被活活饿死在林中。你知道它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凫风初蕾摇摇头。
“诺，你看……”
凫风初蕾顺着他的目光，忽然跳起来。
只见自己刚刚坐卧的地方，贴着一张巨大的熊皮，可不正是棕色的熊皮？它四肢摊开，匍匐在地，就像是彻底被订入泥土，只剩下了这一张皮似的。
她惊异地：“难道，这就是那只被饿死的棕熊？”
云阳见她惊吓，哈哈大笑：“可不就是那可怜的家伙吗？它生生地饿成了一张皮，就这么死去。不过，这张熊皮倒是蛮不错的，我顺手捡起来，放在树洞里，没想到还派上了一点用场。哈，小姑娘，此刻起，我便把这张熊皮送给你，你看可好？”
凫风初蕾看了一眼熊皮，又慢慢地坐下去。
熊皮，真的很舒服。
她干脆躺下去，双臂交叉为枕，十分惬意地闭着眼睛。
这树洞，简直比世界上最好的宫殿更加安全温暖。
而且，周围的小伙伴全是她喜欢的——无论是狐狸还是树懒，都比人类好多了。至少，它们看你的眼神都是温柔纯洁而亲切的。
可人就不同了。
人看人，总怀着打量和揣测，从来不会毫无目的。
“云阳，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这次，轮到他诧异了：“我怎会认不出你来？”
“自从我毁容之后，我的朋友们都认不出我来了。包括一些非常好的朋友，都不认识我了……云阳，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能第一眼就认出我来……”
云阳不以为然，只是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人类是凭借皮囊认人，我是凭借一个人的气味认人。这么说吧，人的短暂一生，从婴儿到老年，相貌会发生剧变，丰满的血肉会变成干瘪的皮囊，可是，身上的气味却是绝不会改变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从生到死，哪怕归于尘土，也绝不会改变。你一来，我就嗅到你的气味了，当然就认出你了……”
他盯着她仔细看了几眼：“再说，你变化并不大啊，除了瘦得像那只被饿死的棕熊，大轮廓是没有改变的。你的朋友怎么就认不出你来了？”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
云阳见她笑，自己也笑起来。
那是他见过的最真实的笑容——很少有人类能这么笑，仿佛什么挫折都不足为奇。
“是了，肤浅的人类，愚昧的人类，他们的灵气早已被酒色财气所耗光，只以貌取人！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你的那些朋友们，他们心目中一直储存的是你貌美如花的样子，压根就无法将现在的你和以前联系起来，所以，压根就想不到是你，就别说认出你来了……小姑娘，你就是因此而感到难受吗？”
她老老实实点头：“当初我的确有点难受，可现在，我早就不难受了。”
“这不就好了？”
“云阳，你说得对，我们这些凡人，都是被酒色财气所掏空了的驱壳，早已没有灵气驻扎在我们的身体中，蒙昧无知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姑娘，我不是说你，你并没有蒙昧无知……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不同……”
“哦，不！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现在想来，如果交换一下处境，也许我的朋友们变成了那个样子，我也不见得能认出他们来……”
云阳摇头。
“说真的，我比他们还蒙昧无知。我其实，犯了和他们同样的错误。这些年，一直都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你犯了什么错误？”
她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云阳长长的睫毛。
云阳吓一跳，“你干什么？”
她呵呵笑起来：“云阳，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真是美极了？”。
云阳居然红了脸：“那啥……还真的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她哈哈大笑：“那我再说一遍好了，云阳，你可真是美极了。”
云阳也哈哈大笑。
“嘿，小姑娘，你等着瞧吧，我还有许多有趣的玩意要送给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你会发现，这里比人世间任何地方都更宁静有趣，最主要的是，你能在这里获得永生……”
她伸展四肢躺在柔软的熊皮上，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她想，云阳真是个好人。
云阳好奇的声音又响起了：“你的那条双头蛇呢？怎么不见它和你一起？”
她轻轻的：“它在有熊山林被人杀死了。”
云阳的笑容不见了，声音立即变得又尖又快：“被人杀死了？是谁？是谁？是谁这么可恶？是哪个恶棍居然忍心杀死这么可爱的双头蛇？而且，委蛇看样子也蛮精明的，怎会被人杀死？”
她无法回答，只是轻轻闭着眼睛。
“可怜的委蛇……可怜的人儿……唉……真的，所有生物一旦开启运动的模式，那就是加速在死亡路上奔腾，没有任何人能例外……”
他没有说下去。
她也沉默。
很久很久，云阳以为她快睡着了，她却轻轻地：“百里大人……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周山的？”
“百里大人？”
云阳笑起来：“百里大人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就是那一年，你和委蛇离开不久，我就再也没有感觉到过他的气息了……他早就不在周山了，怎么，你居然不知道？难道他没有去找你？”
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回答。
“呵，我一直以为百里大人是去找你了。我还在遗憾，怎么百里大人也变得愚蠢了？他这种经历了大风大浪之人，应该早就明白，唯有长眠于地才是真正的永生，四处奔波，只会将自己所有的元神全部打散……”
凫风初蕾只是静静听着，过了很久，她才再次轻轻地：“是谁将他救出去的？”
云阳愣了一下：“救他？你说救百里大人？谁能有本领救助百里大人呢？只有他自己才能走出去啊！”
“没有人帮他吗？”
云阳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外来者的气息……我只知道某一天我醒来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百里大人的气息了，可能也是因为我老了……”
他眨了眨眼：“你知道，一颗老了的树和老人一样，感觉也会慢慢蜕化的……”
她笑起来。
“不过，百里大人离开周山之后，这几年从来都没有去找过你吗？”
她心如锥刺，无法回答。
云阳叹道：“人类复杂的情感，实在是我们这些树木所无法理解的。所以，我经常告诫芸芸众生，根本没有必要羡慕人类，他们虽然快马轻裘，不亦乐乎，可是，他们只是一股来去的血气，风一般的尘埃，根本没有固定的情感，也没有固定的永生，他们本质上和朝生暮死的蜉蝣没有任何的区别……”
第554章 云阳援手2
要过了许久，她才能再次开口。
可声音很细微，就像是喉头勉强发出的一丝喘息。
“云阳……你知道这些年外面发生的事情吗？”
“外面？”
云阳摇摇头，意味深长：“呵，周山早已是一片被人所彻底遗忘的土地。除了你和百里大人，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外人了……当然，外界所发生的事情，我也不得而知……对了，这些年，我连那个可恶的女巨人都没有再见过了……”
“女巨人，你说涯草？”
“没错。我已经好几年不见她了。要知道，以前她经常在周山鬼鬼祟祟的，可现在已经很久没影儿了。她是不是死在外面了？这个女巨人，好生可恶。她身上一直有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每每经过我身边时，我总是觉得恶臭难闻，几乎要被熏得晕过去，我真希望她再也不要出现在周山了……”
凫风初蕾点点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
“她真的已经死在外面了？”
“她已经死在有熊广场，再也不会来周山骚扰你了。”
云阳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也笑起来，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怎么还是觉得倦怠？”
“这可是好事啊。”
“怎么就是好事了？”
“睡眠，能让生命的能量处于低耗状态。若是长时间的睡眠，那么，生命就会一直处于低耗状态。你知道那些修行者吗？他们便是让自己的身体肌能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如此，少则几年几十年，多则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都保持存活，也就是普通人意义上的永生……”
她听得很仔细，末了，才道：“这种休眠式的永生，可能并非人类所梦寐以求的吧？人类，往往不是希望能在财色双收的享乐里获得永生吗？”
“所以，这种人绝不能永生，比如历代帝王将相。财色最是伤元气，享乐多一分，生命就多折损一分。所以，你看那些九重星的大神们，哪有三妻四妾的？顶多有个挂名的配偶，偶尔相聚一下，其余时间，都是各自修行……”
她好奇了：“云阳，你居然也知道九重星联盟？”
“我怎会不知道呢？有一段时间，周山之巅经常有各种天外来客，他们不停地提到九重星联盟字眼，然后将一大批武器埋藏在周山之巅……哈，小姑娘，你想不想要这些武器？我知道详细的地址，我可以指导你前去……”
她摇摇头：“我知道，但是，那些武器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也对。我倒忘了，你千万别去找什么武器，更别拿了武器到处去争战，那样，就真的是拼命损耗能量，很快就要死掉了，还是在这里好好休养才是上策……好了，天晚了，你该休息了，我也去休息了。”
褐色树皮上，树精的脸慢慢消失了。
万万年的古树，一下就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凫风初蕾慢慢地躺在熊皮上。
那天晚上，她听到呼呼的风一阵一阵地从林中呼啸而过，有好多次，树枝就像要摧折倒毙似的，一次次擦着巨大树叶的窗户而过。
好几次，凫风初蕾以为那树枝会生生砸在窗户上，那脆弱的树叶无法抵挡，可是，每一次，树枝只是贴了一下窗户，甚至还没贴上，便被风吹走，左右摇晃。
这一夜，狂风都在肆虐。
周山的四季如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小动物们早就饱食了过冬的松子等干果，在另一边小小的树洞里睡着了。就连大熊猫也吃到了一大罐甜蜜的蜂蜜，然后，心满意足倒在一边睡着了。
唯有凫风初蕾，一直在黑夜中瞪大眼睛。
全身的高烧早已退却，那铺地的熊皮也十分温暖，有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云阳的呼吸，那是一棵树的呼吸，均匀，宁静，于这寒风肆虐的夜晚，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