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指出了他现在的麻烦。一桩桩麻烦下来……范翕和于幸兰退亲这事,看着都好似不是很重要了。
而且……范翕在向他表忠心。
卫天子若有所思,周王朝没了,范氏也完了。范翕想活下去,原本想倚靠齐国于姓……而现在,范翕是在委婉地投靠卫国姜氏么?
卫天子语气温和:“退亲不是小事,寡人一路看着你和幸兰走过来,也是分外不易。你不可意气用事……寡人也需要再想想。”
“你先不要露出痕迹。”
范翕应是。
他最后语气有些平淡,因做戏久了有点累,他情绪跟不上,显得有些麻木。但卫天子听范翕语气寥落,只以为他是太累了,天子叹口气。因同病相怜的缘故,范翕身体看着又不好,卫天子对范翕,向来不如对其他范氏子孙那般提防。
卫天子好言好语地劝公子翕先养伤,范翕出宫时,天子还送了许多珍贵药材,要公子翕保重身体。
范翕缓缓起身,背对天子时,眼神凉淡漠然。
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被于幸兰伤透了心所致。
——
范翕出了王宫,脸色有点儿白。
鞭伤和久跪,并非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身子晃了两晃,要从高阶上摔下时,被成渝伸手扶住。
成渝低声:“一切在照公子计划那般发生,属下想要……”
范翕淡声:“请辞是吧?还不到时候。”
他长眉压着眼,驳回了成渝的请求。他现在清醒了过来,当然知道自己病得糊涂的时候,有多伤了成渝的心。主仆之间的裂痕,一旦产生,想要修复就很难。范翕心中有些烦躁,他想要修复这个裂痕,但同时……他又懒得演戏了。
成渝太了解他。
他若不够真情实感,成渝不会相信。
可若是太真情实感……范翕现在整个人阴沉沉的,他还真没多少真情实感。
他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成渝这事。
——
出了王宫骑上马,范翕又打算去于府走一遭,刺激一下于幸兰。
昨日他将玉纤阿的明月珰丢在了于府,他今日要取回来,顺便刺激于幸兰,让于幸兰变得越来越不理智,越来越对他失望。他已经弃了这条路,就要把这条路封死。
他要用这件事,向卫天子表明态度。纵是不依靠于家,不依靠齐国,他的路变得艰难些。但是,他仍然可以走。再难他也能走。
骑在马上转过御道,寒风袭面,枯叶纷飞。
“驾——”范翕面容发白,脸颊瘦削,眼中光却亮着,如两团幽火般。
越是一堆麻烦事,他反而越兴奋。
越是精神不倒。
只要玉纤阿回来,他就有心思来一一解决这些事。先前玉纤阿将他搞得一团乱,好在现在结束了。只要玉纤阿不是他的敌人,只要这场爱情战争中途熄火,他就能冷静下来。
——
同一时间,成府在为玉纤阿解身世之谜。
湖阳夫人到底是要说起当年的事的。
只是那过了很多年,她已经不想提起那事,便说的分外简单:“当时在吴国境内游玩,我弟弟,就是周天子得知了虞夫人身在吴国王宫的事。我弟弟气疯了,就要带走所有兵马,要将虞夫人捉回来。但是那时候九夷在盯着我们,谁也不知道。”
“九夷兵马在天子走后,向余下的人攻杀而来。当日我夫君陷入战中时,正是我生子之时。我焦急万分,一心想救夫君。于是生下一个女婴,我留了块玉佩给孩子,就将襁褓交给了姆妈,我自己去寻我弟弟搬救兵,好救我夫君了。”
湖阳夫人笑了笑。
说起那往事,她多的是自嘲:“可惜我弟弟是个疯子,他的人还真不好找。等我搬来救兵,我夫君早已阵亡。我忍着悲痛,去找我生的女婴时,发现姆妈一家人都被兵马砍死。然而我走时,为了保护我的孩儿与照顾她的姆妈,我分明已经把那处的九夷兵马引走了,也许是我疏忽,那些九夷人又回来杀人……是我自大,当我找回去时,那里只留下空空的襁褓,姆妈一家惨死,我的孩子早不见了。”
一屋子人,都在听湖阳夫人说此事。
湖阳君神色淡淡,兀自端坐煮茶。湖阳夫人说她和她前夫的事,自然和他没什么关系。湖阳夫人说到心痛处,潸然泪下时,于湖阳君看着更是刺目,自然也不会多话。
成容风则也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事。
他怔然看那正在出神的玉纤阿一眼,想到虞夫人,不正是范翕的母亲么?周天子因为虞夫人而带走兵马,间接害死了他们的父亲。后来,成家便报复回来……毁了周天子的江山。
成容风皱着眉,没想到玉纤阿和范翕的纠葛,早在那么多年前,玉纤阿刚出生时就注定了。但是……成容风看母亲一眼,母亲还不知道玉纤阿和范翕的事。
成容风觉得屋中憋闷,有些喘不上气,怕玉纤阿下一刻就要说出她和范翕的私情,来刺激湖阳夫人。
玉纤阿开口却只道:“可我是在越国薄家做的侍女。薄家家主说他捡到的我,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薄家好心收养了我。”
湖阳夫人不解:“越国薄家?”
显然她不知道这一出。
玉纤阿便详细介绍越国薄家。
湖阳夫人蹙眉想了许久,她在记忆中翻找过去的恩仇,好一阵子,她才想起了什么,目中有怒火燃起。湖阳夫人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好一个薄家!”
“我就说我明明记得我引走了九夷兵马,为何他们会回来……可若是不是九夷人呢?是越国薄氏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出,想将计就计呢。”
玉纤阿福至心灵,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薄家为越国做事,大周王朝分封制已久,各国诸侯都蠢蠢欲动,越国也不例外。薄家家主因为一些事出现在吴国,看到了长公主夫妻与周天子之间因虞夫人所生的矛盾,便想要从中挑拨。于是越国薄家家主在公主走后,抱走了公主所生的婴儿,杀死了姆妈一家。让公主将仇恨,彻底转到周天子身上。”
玉纤阿目光看得渐远:“这步棋,在当时看来没什么。但仇恨埋得越深,多年事情爆发后产生的后果就越严重。所以夫人想找那个丢失的孩儿,才会一直找不到。夫人是一国长公主,找一个未死的婴儿却找不到,必是有人在中间刻意做了手脚,瞒住了天机。”
越国坐视湖阳长公主和周天子反目成仇。丧夫之痛,丧女之仇,湖阳长公主不可能原谅天子。
而薄家家主将玉纤阿带回越国薄家,为她背上烙下“奴”字,让她一生背着这样的羞辱。让她不读书,不识字,不通文,不知礼。
让原本高贵的湖阳长公主的女儿,沦为一个小小奴隶,一生不得解脱。
玉纤阿垂目,手指微微发白。原来那些年,薄家家主不只觊觎她的美色,还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幸好她杀了那人。
她杀了那人!
而一屋子人,则惊愕地看着玉纤阿。湖阳夫人茫然地看成容风,使眼色:你不是说玉儿目不识丁,因受过太多的苦,才很多事情都不懂么。为何她能分析出这么多来?她怎么做到的?她真的没读过书?
成容风也很茫然,是玉纤阿亲口承认自己没读过书,什么都没学过啊。成容风也试探过,玉纤阿确实很多字都不认……
这没读过书都有这般见识,若是读过书……
湖阳夫人目光微微发亮地看着垂头的玉纤阿,她目中含笑,想到自己女儿这般厉害,等嫁给了公子湛,夫妻二人夫唱妇随,红袖添香。这便是补偿玉儿前半生所吃的苦了……忽然听到外头侍女语气怪异的通报:“夫人,郎君,公子翕来访求见。”
成容风一口血哽在喉间。
湖阳夫人迷茫,公子翕……不是范翕么?虞夫人的儿子,容貌出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这人还活着?还来登门?
玉纤阿好似终于想起来这事一般,微微一笑对众人解释:“对了母亲,我欲与公子湛解除婚婚约,打算与飞卿成亲。”
她敛目似害羞:“他恐是来寻我的,他寻我一起用晚膳。”
湖阳夫人被震得措手不及:“……???”
玉儿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成容风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为何妹妹能神色这么平静地说这么重大的决定?!
范飞卿脸皮那么厚,昨日死缠烂打在他们府上不肯走,听姐姐成宜嘉说范翕是装晕死赖在他们府上。
而今妹妹语气平淡如话家常,告诉他们她要改主意嫁范翕?她应该听懂成家是和公子翕有仇的吧?可她就如同说她要出门找友人一般自然。
如何就能这般自然?!
这两人……都不是一般人吧?
甚至,成容风模模糊糊地,从玉纤阿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母亲也经常这般让他们震惊不能言。
第123章
湖阳夫人拉着玉纤阿嘘寒问暖了一整日,到傍晚府上将备晚膳时, 公子翕来登府门了。
湖阳夫人记得自己和周天子因虞夫人所引起的矛盾, 自然对虞夫人的儿子不抱有好感。且玉纤阿现在又说……但她并未说什么。因为在她之前, 自己的二儿子成容风就皱起了眉,明显不悦:“他怎么又来了!”
湖阳夫人立刻好奇地看向二子。
但是成容风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玉纤阿已经先他们站了起来, 转身去迎外面的公子翕。湖阳夫人端坐, 见一会儿, 厚厚毡帘重新掀开,玉纤阿领着一位神韵清致、容色秀隽的郎君进来了。
玉纤阿含笑介绍后, 范翕压根察觉不到众人对他的不欢迎一般, 他先跟着玉纤阿一起向众人行了礼, 然后热情十足地向前奔了几步,望向湖阳夫人的眼神喜悦, 又充满了期盼感动:“姑母, 多年不见, 我甚为想念您。”
成容风呵一声:“你见过我母亲几面, 就想念她?”
范翕不理会他, 面对湖阳夫人时,面上仍挂着诚挚的笑意。他就如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做客一般,彬彬有礼,又对二老透着一股讨好。范翕敛目而羞:“我难得登门, 听闻二位回洛了, 便备了些礼物, 聊表心意。”
湖阳夫人直接问:“你想娶玉儿?”
这般直接。
让范翕轻挑了下眉,并有几分惊喜——怎么,玉纤阿将这话告诉成家了?
她是真的打算和他走下去了!
到这个时候,范翕才终于放下了心。
他看玉纤阿一眼,玉纤阿并不说什么,没给他提示。范翕便沉思一下,说道:“自然。”
湖阳夫人点了头:“我不同意。且玉儿已经定了亲,不可任性更改。”
范翕眸子下压,略微有些阴鸷的痕迹。但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说:“无妨。”
湖阳夫人:“……”
成容风:“……”
连湖阳君都惊叹般地看向范翕,认为此人如此面不改色,非池中物。倒是……和玉纤阿很像。
成家人发现范翕脸皮极厚,湖阳夫人分明说了不同意,范翕也不肯离府。甚至范翕面色如常地与他们闲话家常,他们板着脸,反而渐觉得尴尬。
范翕没有走的意思,这晚膳却是要用的。成家人就一脸复杂地看范翕硬赖在这里,缠在玉纤阿身边,非要留下和他们一起用膳。
此时用膳是分案而食制。即每人一张食案,并不合用。
众人一起用膳时,范翕抢先抢了与玉纤阿相挨的食案。成容风忍耐看他,他只低头和玉纤阿噙笑说话,被玉纤阿咳嗽一声,提醒他稍微注意一些。
再到用膳中,众人见范翕温情款款地与玉纤阿说话,时不时提醒玉纤阿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玉纤阿慢吞吞地低着头吃饭,不说什么。但众人已经看不下去了,成容风放下了箸子,问:“公子翕,用过晚膳,你是否就能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