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轩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道:“洛子商同朕说,这一大笔钱,要扬州全拿出来,他压不住其他人,必须要给一个安抚。朕明白他的难处,若朕在他这个位置,也的确做不到,他愿意把一千万两银子拿出来,便已经证明了他的诚心,这事儿你觉得,朕当如何?”
顾九思听范轩发问,他明白范轩在犹豫,他想了想,同范轩道:“微臣以为,国债是不能放的。开放国债,其实是基于百姓信任,前提是能有一个稳固政局和好的税收。幽州债之所以能运行,是因为内子清楚算过未来幽州财政税收以及其他收入,有足够的偿还能力。可如今这笔钱用在黄河上,陛下能保证盈利吗?若是不能,又怎敢开放国债?”
“扬州购买了国债,然后转手卖出去,接手的就是老百姓,到时候若是还不上这笔钱,朝廷名誉怎么办?”
范轩叹了口气,他点点头道:“朕明白。但如果不给扬州一些甜头,洛子商怕是也弄不到这笔钱。”
顾九思没有再说话,范轩抬眼道:“算了,你回去再想想,我再找人问问。”
顾九思应声下去,等回了屋中,柳玉茹正领着人在查看账本。
如今神仙香在东都做得不错,第二批米也从望都运送了过来。柳玉茹看顾九思回来,似是愁眉不展,叶韵看了柳玉茹一眼,柳玉茹轻咳了一声,同叶韵道:“我先去看看九思。”
叶韵笑了笑,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她抱着账目,想着去清点米粮一事,想得太入神,低头急急往前走着,突然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被撞得差点摔下去,对方却是一把拉住了她,笑着道:“姑娘走路可要小心了。”
这声音极为好听,如清泉落峡,叶韵愣愣抬眼,入眼便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那眼中却带了几分历经世事的通透。叶韵一时看愣了,片刻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退了一步道:“见过江大人。”
她早听闻顾九思的舅舅江河住进了顾府,看着这张和顾九思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也不难猜出这个人身份。
江河听到叶韵的话,挑了挑眉道:“哟,识得我?”
“民女乃神仙香的主事叶韵,听少夫人提起过您。”
叶韵回答得恭敬,江河听得这话,不由得多看了叶韵几眼,笑眯眯道:“叶家大小姐是这么个脾气,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来玉茹身边的姑娘,个个都厉害得很。”
叶韵低着头没说话,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这人和顾九思长得很像,但却多了几分顾九思没有的气度,这样的气质对于女人来说是致命的。
江河见她窘迫,笑了笑,柔声道:“叶小姐有事先去忙,江某便不送了。”
叶韵沉稳应声,便退了下去。等她出门之后,沈明从院子里出来,高兴道:“我听说叶韵来了,人呢?”
“叶小姐走了。”
下人笑着道:“沈大人下次要来早些才好。”
沈明听得这话颇有些不高兴了:“她也不知道等等我。”
旁边人都抿着唇笑,江河听了一耳朵,出声道:“追姑娘呢,可要主动些。”
“谁追姑娘了?!”
沈明立刻怒了,嘀咕道:“我,我有事儿找他呢。”
说完沈明也不想同江河说话,转身跑了开去。
柳玉茹送走叶韵,便去找了顾九思,顾九思进屋之后一直没说话,他坐在房间里,低着头在想什么。柳玉茹走过去,温和道:“怎的了?”
“洛子商答应给钱了。”
顾九思叹了口气:“可他说,光是他答应不行,扬州要拿出这么多钱来,阻力重重,必须要给扬州一些甜头才行。”
柳玉茹听着,思索着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明白,”顾九思抬起头来看柳玉茹,“所以我才愁啊。国债不可能放给他,因为这笔钱我就不打算还。我让扬州出这么大笔钱,就是能削弱扬州,不然扬州天天看着我们和刘行知龙争虎斗,万一洛子商有异心,那简直是养虎为患。”
“陛下应当也想到。”柳玉茹思忱着,“扬州要出这笔钱,其实也简单。”
“嗯?”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笑了笑道:“九思你想,扬州当官的,一般都是家族经商,官商密不可分,对吧?”
顾九思愣了愣,他们两都来自扬州,对于扬州官场政商一体这事儿,顾九思倒也的确是明白的。柳玉茹温和道:“所以扬州官场,代表的其实是扬州商人的利益,一旦扬州商人同意了这件事,那也就没了什么阻力。他们要甜头,我们给这个甜头就是了。”
“那这个甜头给什么好?”
顾九思看着柳玉茹,连忙询问,柳玉茹犹豫了片刻,她想了想,终于道:“九思,不如我去找洛子商谈谈。”
“你去谈?”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点头道:“对,我私下找他谈。”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抬眼看他,她明白他在想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让韵儿去谈……”
“你去吧。”
顾九思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有些诧异道:“你……你不是不喜欢……”
“我是不喜欢。”顾九思苦笑起来,“可是我本来也是个醋坛子,你是要做生意的人,我见这个不喜欢你不能去谈,见那个不喜欢你不能去谈,这样显得我太小心眼儿了。”
说着,顾九思大方道:“所以你去谈吧,只要你心在我这儿,你去见谁都行。”
柳玉茹听得这话,用团扇遮住半张脸,低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
顾九思皱起眉头,故作不高兴道:“这时候,你不该感动才对?”
“郎君孩子脾气,”柳玉茹抿着唇,“洛子商与我一共就说过三次话,你就记到现在,你说自己是个醋坛子,到的确也不错。”
这事儿上顾九思也觉得自己敏感了些,他觉得理亏,赶忙换了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柳玉茹想了想,她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随后道:“要不就现在吧。”
“啊?”
“不妥?”
柳玉茹转头看他,顾九思轻咳了一声,随后点头道:“妥妥妥。”
柳玉茹定下来,便让人去准备东西,她拿了自己准备商道的地图和各种预算,换了身衣裳,便去了洛府。
柳玉茹前脚出门,顾九思后脚立刻换了套衣服,便跟着出门去。顾九思一路尾随着柳玉茹,到了洛府之后,柳玉茹拜了拜帖,顾九思便绕到后院去,思索着怎么翻墙进去。然而想了半天后,他发现,要悄无声息进去,难度可能有点大,而且进去后,也做不了什么。
他一时有些沮丧,想了想,他又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赶紧赶去了一家成衣店,一进去就同老板道:“老板,快,来给我打扮一下!要把我打扮得特别好看,是个女人见着就喜欢那种!”
柳玉茹拜帖送进去时,洛子商正在钓鱼,管家刚把顾家的拜帖送进来,洛子商看见顾家拜帖特有的花纹,眼皮一跳,立刻道:“不见。”
“是顾少夫人。”
管家恭恭敬敬出声,洛子商愣了愣,下意识道:“顾九思呢?”
“顾大人没来。”
洛子商皱起眉头,他想了想,有些捉摸不准柳玉茹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还是点了头,让人将柳玉茹请了进来。
柳玉茹毕竟是女眷,洛子商见她不能像见顾九思一样随意,便特意先去换了套衣服,然后才了了客厅。
他到客厅的时候,柳玉茹正在看客厅一副山水图。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水蓝薄纱,白色单衫,她脖颈长度适宜,这长裙显出她修长的脖颈,看上去如同一只优雅的孤鹤,落入他的宅院之中。
他没有惊动她,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就静静注视着柳玉茹的背影。
片刻后,柳玉茹才回过头来,看见洛子商站在门口,她愣了愣,随后便从容笑起来,柔声道:“洛大人。”
“柳夫人。”
洛子商点点头,却是叫了她另一个称呼。
如今她也做了许久生意,生意场上,大家开始以“柳夫人”作为她的尊称。
能够不依附于夫家的女子,才能有资格冠上自己的姓氏。
柳玉茹并不纠结于称呼,她笑了笑算做应答,洛子商走进客厅,让柳玉茹入座,等坐下之后,洛子商才道:“柳夫人对方才那幅画有兴趣?”
“这幅画作,是洛大人亲笔吧?”
柳玉茹看着洛子商,却是道:“是扬州城外一个地方,妾身识得。”
洛子商没有说话,他喝了口茶,点头道:“的确,柳夫人也去过?”
“年少时候,母亲每月都会带我去隐山寺祈福,这地方倒也是认识的。”
洛子商喝着茶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换了话题道:“柳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应当不是来找洛某叙旧的吧?”
“这自然不是,”柳玉茹从旁拿了几张图纸来,“玉茹此番前来,是想同洛大人谈一笔生意。”
说着,她将图纸铺在了桌上,洛子商走到桌边来,看着桌上的图纸,有些疑惑道:“这是?”
“这是玉茹日后的商队路线。”
柳玉茹声音平和,她指着图上道:“这支商队主要干道是水运,会从幽州出发,南抵扬州,西达司州,东出海外,沿路再转成陆路,这张运输网,可保证在最低成本下,最大程度将货物卖到每一个地方。”
洛子商没有说话,他静静盯着这个图,他不知道柳玉茹是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东西,通过建立仓库、规划路线、合理搭配陆路和水路的方式降低成本,他怎么想都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想这些东西。
柳玉茹见他不说话,继续道:“这条路线里,扬州如果要到司州,黄河会是很关键的一条河道。”
听到这话,洛子商抬眼看她,他勾起嘴角:“柳夫人说笑了,黄河并不适合通航。”
柳玉茹摇摇头:“黄河适不适合通航,端看洛大人。”
洛子商没说话,柳玉茹铺了第二张图,这第二张图是洛子商提出来治理黄河的方案。黄河治理,一方面重在修缮堤坝,另一方面则是如何规划分流。
而洛子商提出的方案,河道从故道接入泰山北麓的低地中,地势平缓,水流自然不会太急。
“如果按照洛大人这个方案,黄河未来百年,都将适合通航。”柳玉茹指着洛子商规划出来的几个关键点道:“而洛大人的方案里,只要有这一个堤坝口往南开,就可以分流入淮水,借由淮水一路通行到扬州。到时候,商队可以借由这条水运,从扬州直入司州。”
洛子商听着柳玉茹的话,盯着地图,确认再三后,发现柳玉茹说得不错。
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治理黄河,那日后扬州水运便会更发达。
柳玉茹见他沉思,就开始细细解说起来,从哪里开始出发,用什么船,花几日可到……
柳玉茹说话的时候,离他不远,她不能分开太远,因为图纸就这么大,他看不清。可她又没有太近。她克制在了一个极其得体的距离,然而这个距离下,他还是可以闻到独属于她身上的玉兰香若有似无飘过来,缭绕在他鼻尖,让他有些心绪不宁。
过了片刻后,柳玉茹终于说完,抬眼看他:“洛大人觉得,妾身这个想法如何?”
洛子商被这一问唤回了神,他不着痕迹退了一步,笑了笑道:“柳夫人想法是极好的,只是在下还是不明白,柳夫人来说这些是为什么?”
“洛大人,”柳玉茹低头开始收地图,声音平和,“妾身来说这些,就是希望能与洛大人合作。修缮黄河一事,洛大人可以回去同扬州那些人再商讨商讨。方才我给您算过,如果这条航道修通,所有运输成本,都至少要降低一半。扬州因水运发达立足,修缮黄河对于扬州来说,一定是利事。而洛大人修缮了黄河之后,”柳玉茹笑了笑,“妾身可以将此当做洛大人投入妾身商队的成本,日后凡扬州货物在我商队运输,都可以少一成的费用。”
洛子商听到这话,点点头道:“在下明白了,柳夫人,”洛子商笑起来,“这是为了夫君来当说客了。”
“既是为了夫君,也是为了自己。”柳玉茹喝了口茶,淡道,“洛大人要不要考虑拿点钱进来入这个商队的股份?”
这话把洛子商说愣了,柳玉茹继续给洛子商分析这个商队的利润。
这个商队若是真的建成了,利润可以说是惊人,哪怕是见多识广如洛子商,也忍不住心动起来。
柳玉茹说话都很平稳,这种平稳反而给了人一种说不出的信任感,觉得她并非在说服你,而是在和你说一件客观的、无需置疑的事情。
“若洛大人不放心,可以先投钱,商队开始运营后,您不愿意继续,那每一年,我都要以原价还您一部分钱。就当这钱是您借我的,您看如何?”
洛子商听着这话,心里蠢蠢欲动。
虽然是当官,可是谁都想要自己的私产。他心里非常清楚知道,柳玉茹要做这件事,只要能做下来,就能赚到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