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看向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坚定地道,“来日方长不是吗?”
“你无事,我才能过得更好一点啊。”
孟璟沉默了会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底……不知怎地,倒生出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辨清那些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听到她接了下一句话:“毕竟是赐婚,你要是没了,我也不好改嫁,可我也不想给你守寡啊。”
“……”
他还说她怎么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五指握紧,指节作响,在心里再度拧断了一次她脖子,送她上了一回奈何桥。
楚怀婵见他这动作,瞬间想起上次被他捏痛的腕骨,飞速地往旁边一躲,挤出个欠扁的笑:“我刚说梦话呢,小侯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这边请,慢走。”
他一脸不痛快地往回走,走出去几步,却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巧见她拿了帕子抹泪。
他怔了一小会儿,虽然他理解不了女儿家这般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是什么毛病,但原来她真的是在伤怀,方才不过是不想在他跟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这才强颜欢笑,有了后边那几句欠扁的玩笑话。
他转过身来,恰巧迎面撞上过来看情况的扶舟,他仍旧蹙着眉,却不自知地放低了声音:“去,把府里的藏书送去栖月阁。”
他走出去两步,又补道:“只挑市面上不常见的即可。”
第32章
孟璟兴许是被她那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给唬住了,一整日里倒还真没再提过要出去的话。只是,第二日一到卯正时分,多年习惯使然,他还是忍不住起了身,只不过,他没能唤到人进门,他一脸不悦地打开门,准备将这些不懂规矩的丫鬟全撵出去。
谁知刚一打开门,就见楚怀婵杵在他门口,将一众早就候着的丫鬟全拦在了后头。
这人突然出现,惹得他一愣,兴许是因为起床气还没散,他劈头盖脸冲她一顿数落:“楚怀婵你有完没完?”
“没。”她仰头看着他,全无畏惧,“我昨日已经说过了,等小侯爷好全了,我也就不再过来烦你了。小侯爷要是不想看见我,眼下就多休息,少操些没用的心,按时喝药换药,总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看她一眼,懒得再掩饰那点嘲讽之意:“扶舟没告诉你,伤口久不愈合是因为毒,而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杂七杂八的?”
楚怀婵神色忽然黯淡了一瞬,好一会儿没说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可好生将养着,总比一天到晚瞎跑费心费力的好吧。您说是吧,小侯爷?”
瞎跑?
“楚怀婵,我看你是脑子不大好使。”
“不好使也就不好使了,左右我有母亲撑腰,您拿我也没什么办法,您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她往正中一站,彻底将门堵死了。
她一抬赵氏出来,孟璟懒得再搭理她,“嘭”地一声将门关上,她这才吩咐丫鬟都下去,再亲自去厨房转了一圈,又回来逮着扶舟问:“真没法子么?”
“真没。外头的郎中也基本都悄悄请过了,可还是没什么法子,止疼的药都不敢随便乱用,主子这人吧……您瞧着是没喊过一句疼,也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唉……”
他没再接后半句话,楚怀婵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问了些孟璟的症状,扶舟犹疑了下,问:“要不您自个儿看看去?”
“他哪会给我看?”楚怀婵满不在乎地笑笑,“你给我简单说说就成。”
她这日也没再往孟璟跟前凑,等闲无事往小厅里一躲,翻扶舟那本讲奇难杂症的大部头医书,虽然她心下也明白其实没什么用,但总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眼巴巴地翻了一整日,晚间回去又继续翻了两个时辰,将近子时才歇下,第二日卯时刚过,又早早到了阅微堂,往孟璟门口一杵,搬盏灯台过来杵在旁边就算是书桌。
如此持续了十来日,孟璟有要事在身,总算先一步沉不住气,这日早膳过后难得好声好气地主动同她搭话:“今日去陪陪母亲吧,你也好些日子没怎么去过槐荣堂了。或者回去翻翻账本也成,不然你们唱戏把钥匙收回来又顶什么用?”
“怎么不顶用了?这半月省下来的银子都够平时府上一个月的开销了,长期下来,这亏空得有多大。小侯爷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辛苦万叔每日打理到两眼昏花。”
又挤兑他,孟璟是真的纳了闷儿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楚怀婵随口答完方才那话,又后知后觉地问:“原来你知道这事啊?”虽然当日他在槐荣堂和张氏撞了个满怀,但她远远瞧着,二人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他的性子也不像是会过问这些琐事的,她一直以为赵氏和东流都没和他提过。
孟璟轻嗤了声:“我又不是聋子。”
“哦,”楚怀婵瘪瘪嘴,“看不太出来。”
孟璟大概是已经被她连日的挖苦逼得没脾气了,很好涵养地一笑,懒得同她计较。
见她连这会儿功夫都不放过,仍在继续翻那本破书,他讥讽了句:“还真是连书都买不起了?一本破书宝贝成什么样?”
“你管我。”她头也没抬。
孟璟起身,吩咐完扶舟备车,接道:“我是管不着你,你也别烦我。”
“诶诶诶,等会儿。”楚怀婵见他要走,赶紧将书一扔,站起来看着他,“你干嘛去?”
“你管我?”他将她那三字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可是母亲说……”
“你别抬夫人来压我,她亲自过来我也未必肯听她说上两句话,你就别……”
他话没说完,楚怀婵抢过话:“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这死丫头,将他的话全抢完了,还故意一声高上一声,孟璟被气得一哽,径直往外走,楚怀婵却一把抓住他袖子,死活不让他走:“等养好再忙你的事,我绝对不拦你,也没资格拦你。但你若不是去了趟怀仁,奔波受累,兴许就不是现在这模样了。”
孟璟低头看她一眼,一点点把袖摆从她指间扯出来,眼见着他就要破门而出,楚怀婵双眼一闭,心一横,冲上去死死环住了他的腰。
孟璟:……这是什么路数?
“喂,”他见她没半点要撒手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她,“楚怀婵。”
奈何她将脑袋埋在他后背,他连半点人影都看不见,只得低头去看她的双手。
肤白如玉,真真是双很赏心悦目的巧手,可惜这双手的主人大概真跟那只死猫一样脑子不大好使,他迟疑了下,睨了备好车回来的扶舟一眼,扶舟这次脑子还算灵光,知自个儿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事,赶紧单手捂着眼睛往门外退,还顺带把那只循着香味儿过来偷食的傻猫一并撵了出去。
门口没了人影,他这才冷笑了声:“楚怀婵。”
“嗯。”楚怀婵头埋在他背心,心虚地应了声,声音嗡嗡的,听不大真切,“你别叫我,叫了我也不放,要么你回房好生待着,要么我俩搁这儿一块儿站一天。”
孟璟被这呆子气笑,认真问她:“楚怀婵,你到底凭什么觉得你有本事能拦得住我啊?”
“凭……”楚怀婵刚出口一个字,瞬间想起赵氏都压不住他,气焰立马消下去一半,又回想起那天早上他在院中练剑时,被他剑气摧残得粉身碎骨的碧桐落叶,她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但都已经赶鸭子上架了,她还能临时撤退不成,这会子认输也太没骨气了。
她轻咳了声,强装镇定地胡说八道:“凭你总不至于叫人把我扔出去吧。再怎么说,我也冠了你的姓,我要真这么丢脸,你也面上无光不是?”
孟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扯出这么一串歪理来,轻嗤了声,低头再看了她的手一眼,准备君子动手懒得再动口,垂在身侧的手都已经抬起了一分,谁知……下一瞬,那股子松香味和着独属于她的那股味道,一股脑地往他鼻尖灌,他忽然觉着有一瞬间的失神。
温软香玉环在他身后,甘松味和淡淡的玉簪粉的香味盖住了那股令人发闷的药味,径直往他鼻腔里钻。
这是独属于年轻女人的味道。
而她这把软骨头死死贴在他背上,身前这双手……则十指紧紧交握,横在他小腹上。
这位置……他回过神来,忽然觉得一把拧断她脖子都算便宜她了,这会儿甚至有点想直接一掌将她劈成两半。
他脸黑得不行,一把打下她的手,径直往外走,楚怀婵甩了甩被重力打疼的手,边揉了揉,边试图出声阻止他:“诶,小侯爷。”
见他仍往外走,她情急之下喊了声:“孟璟!”
这府里没几个人敢直接唤他的名,她更是从来没这么唤过他,他偶然听得这一声,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但没回头,下一瞬,他没再同她计较,而是飞速地甩掉她回了房。
楚怀婵:???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改了主意,怔愣了一瞬,赶紧跟着追了过去,扒在暖阁窗户底下往里偷窥了会儿。
孟璟察觉到动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呵斥道:“楚怀婵你干什么你?”
这语气,是真生气了?
楚怀婵纳闷了会儿,认真道:“我不进来便是,但小侯爷你可别翻窗爬墙啊。”
孟璟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听得她这话,气得几乎想直接拎过一旁的椅子把她砸个脑袋开花:“你以为我是你呢。”
“啊?”楚怀婵纳闷儿,认真道,“我也不会爬墙啊。”
她没听到孟璟应声,又担心他真甩开她从后院出去了,只好往窗纸上抠了个洞,将左眼凑上去瞅了瞅:“不对,孟璟你到底在干什么?”
谁知她脑袋刚凑上去,窗户陡然支开,面前呈现出孟璟一张大脸,楚怀婵一时不妨,没来得及后退,两张脸几乎要挨到一块儿去,她懵了下,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小侯爷……你、你脸色不大好啊。”
“楚怀婵!”
“啊,我在。”楚怀婵仍旧发着懵,甚至都忘了直起身子,就这么闷闷地应了声。
“东流!”
东流刚和猫爷斗争完,赶紧将水晶盏一扔,到了边儿上一站,一脸单纯地问:“主子您找我?”
“嗯。”孟璟将被这不知进退的呆子给逼得快冒到嗓子眼的火气憋了点下去,冷着声道,“把人轰出去。”
楚怀婵:“???”
“好。”东流愣住,“啊?真轰?”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听得懂听得懂。”东流也不知道这位素来还算得上好涵养的爷今儿犯了什么毛病,但毕竟不敢不听他话,只好看了眼自个儿刚逮过猫爷的手,见上头还沾着两根猫毛,尴尬地笑了笑,满脸无辜地冲楚怀婵道,“少夫人,您外头请。”
楚怀婵嫌弃地看了眼他手上那两根毛,嘟囔了句:“什么毛病?”
她虽然还没想明白孟璟到底为什么忽然这么个反应,但也知他是真的动了怒,她可不想一会儿真被人强行暴力轰出去,只好先一步一甩袖子往外走。
这几日仲秋艳阳,她穿得单薄,腰肢盈盈,薄纱之下,皓腕如雪,腕上戴着的缠臂金钏儿随着她走动的幅度而上下晃动,虽不像她惯常戴的羊脂玉手镯那般温婉,却多了一番别致的风韵。
孟璟立在窗后,将这一幕看进眼中,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他向来是不把这些不值得入眼的小事和人放在心上的,但今日却几乎因她而晃了心神。
他在房里待了好半晌,打了会儿坐,缓缓平复下情绪,将那身沾了她味道的晦气衣物全数换下来之后,这才从里头出来。
楚怀婵正候在垂花门外,眼巴巴地望着这扇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孟璟忽然溜了,几乎要就地凝成一樽望夫石。
这会儿见他出来,脸上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点欣喜雀跃的表情,赶紧拎着那把玳瑁扇从外头哒哒地跑进来,脚刚到门口,见孟璟面色不豫地盯着她,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差点摔成个大马趴。
她看了眼孟璟,心虚地赔了个笑,指了指自个儿,又指了指外头,小心翼翼地问:“出去?”
方才那般胆大妄为,这会儿又怂成这样,孟璟轻嗤了声,边好奇她这忽大忽小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边冷着脸道:“随你。”
得,又是之前那种万年不变的要死不活的语气,那这会儿多半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确定了一下脑袋还好好地长在上头,这才迈进了门。
等她走近,孟璟忽然看见了她眼下的一圈青黑。他之前倒是听扶舟说过一次,她近日来日日到子时才歇,每早卯时一到,又准时出现在了这里。
他余光瞥到她脑后那支斜插着的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簪,不由多看了一眼她那繁复的发髻头面,心里默默盘算了下,这么一套复杂头面,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装扮成?
但他思索了会儿,实在是不了解这些女人的东西,更得不出她每日能睡多长时间几时起身的结论,默默放弃,抬脚往书房走,楚怀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似乎今日不把他看死了绝不罢休似的。
他忽然想起那日对她的评价,好个屁的张弛之道。
她哪有半分礼数,分明只有那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性子,自知之明就更不要说了,分明就是得寸进尺胡搅蛮缠,看来他平时压根儿就不该给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