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连皇帝都被哽了下,好一阵子,才道:“先行收监,再议。”
这出好戏传到楚怀婵耳里的时候,她正带了厚礼补上迟到了好几月的回门,和楚夫人正絮絮叨叨,说孟璟还不错,不是之前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必担心。楚夫人听得欢喜,又拉着她问东问西了许多。
她俩正说着,父子俩便吵着架进来了,楚去尘这人本就大大咧咧,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家妹子已经回来了,径直提高了声音吼他爹:“爹你这么参孟世子一本,如今人被收监,爹要怎么和月儿交代?月儿这次可跟着孟小侯爷回京了。”
“能怎么交代?我这是救她出苦海,皇帝答应过无论如何留她一命,她那个混账夫君有什么好要的。”他刚说完这话,一转进门,就看见了正端了杯茶往嘴边送最后却凝成一尊塑像的楚怀婵,顿时噤了声。
楚怀婵怔了好一阵子,楚去尘见事情不妙,赶紧道:“月儿,哥刚和爹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
她抬眼看向他,冷声问:“那我现在回西平侯府,能见到他人平安下朝回府么?”
楚去尘哽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淡淡道:“你和娘先出去,我有事要问爹。”
室内没人动作,她猛地将茶杯一摔:“都出去。”
瓷片四溅,有一块弹到楚见濡手背,他微微缩了缩手。
楚去尘迟疑了下,过来扶了楚夫人出去。
楚怀婵这才抬眼直楞楞地盯着她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抿了好一会子唇,才总算问出:“爹,哥说的是真的?”
楚见濡颔首。
她苦笑了下,问:“爹你参他什么呢?能让一位侯府世子当场被收监?”
“你知情么?”他直视她,淡淡道,“孙俞二人。”
楚怀婵愣住,迟疑了好一会儿,问:“爹怎么知道的?”
“巡关御史奏的。”
楚见濡自个儿到上首落了座,不疾不徐地道:“你既然知情,你说我为什么要参他?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纵为权贵,又焉能是值得托付之人?更何况,两大佥事佥书至今尚未归位,这事我不参,早晚也必然会暴露,也就是查不查得到他头上的问题罢了。倒没料到此人如此蠢,杀两个人手脚都这般不干净。”
楚怀婵没作声。
好一阵子,她终于问:“爹,他是你女婿,后军都督府还剩多少大将,能抵得过你的一小半门生么……皇上如今又崇文,势力这般悬殊,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呢?”
楚见濡自个儿倒了杯茶,一口气饮尽才道:“皇帝授意,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掺和这事?由我牵头,条件是无论如何都保你平安。”
楚怀婵抿唇,牙齿咬上下唇,良久,她问:“皇上为何一定不肯放过他呢?”
“说了你也不懂。”
“我若非要听呢?”
“那便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部派巡抚总督领兵的事你听过吧,世袭军户那么多,自然反对声一片,南戚北孟若是被杀鸡儆猴,谁还敢说一个不字?这根本不是私怨,皇上哪有你想的那般小气。”
“那爹的意思呢?”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淡淡问道,“文官节制武将,爹你糊涂了么?前朝文官领兵,最后文官拉帮结派自行内斗,落得个什么下场?爹你已经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了,还不够吗?都已经门生遍朝野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这是朝纲大事,岂容你置喙?”楚见濡拍了拍桌子,提高声音斥道,“再说了,文官又怎么了?南戚这几年的顶头上司是文官,陕西如今的巡抚是文官,平宁如今特遣总督也是文官,兵部哪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不都是弓马娴熟精通兵法的,武官能做的事,他们哪点做不了了?你还敢提前朝之事,若非之前几朝武官直掌兵权落得藩镇割据国破之果,前朝又岂会扶持文官起来领兵?”
“所以呢,就不能求一个平衡么?如今五军都督府已有兵部调兵权的掣肘,为何还要将其赶尽杀绝?”她轻轻苦笑了下,“别的我不知道,但从前爹亲自教我读的史书里,率全城军民抵抗夷狄的沧河太守贺铭是武官,率精锐打得倭寇落花流水的征远将军戚勉是武官,哪怕就是你不肯认的这个女婿,他们父子二人在任时,宣府战乱频繁,承受了鞑靼绝大部分兵力,可国土疆界未曾后退半寸,城中百姓无一人因此殒命,他们也是武官!”
她越说声音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爹要同我说文官,太.祖入京时率百官屈膝投降的少师甄景林是文官,抛子弃民导致平崇被屠城十日的陈汤是文官,”她自嘲地笑了笑,“今上入宫时,战事未平便第一个转舵拥今上登极的爹你……也是文官。”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下来。
她顿时被扇得别过头去,但她没停,只是伸手捂着左脸颊,转回头来继续道:“武官勇,气节不可折。人说文人傲气,实则呢,爹常说为官当变,怕不是变通的变,而是变节的变吧?依我看,历朝历代,最易变节的都是文官!爹今日就算要过河拆桥让一众大将都解甲归田便罢,功成不能身退反而要其身死,这得多没良心的人才能提出这等天理不容的点子!”
楚见濡指着她,气到连声音都有些抖:“你能耐了是不是?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为人上人,半点苦不曾受,如今嫁人了胳膊肘便往外拐了是不是?敢在爹娘面前摔杯子,还敢指着鼻子骂你爹!你知不知道皇帝说无论如何留你一条命,是你爹我在云台跪了一日夜求来的!混账东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耐呢?现在姓孟了便了不起了是不是?”
楚怀婵默了一瞬,忽然平静了下来,道:“半点苦不曾受……爹忘记了当年将我独自扔在外祖家里赶去赴任的事了么?虽然事情起因不在爹,但哥当年同样迷迷糊糊身子不行,怎么爹就不怕蜀地难行,非把哥带走了,而把我生生扔下了呢?”
她笑了笑:“爹当年便弃了我一次,如今……又要弃我一次了么?”
楚见濡先是没出声,尔后便动了怒:“弃你?混账东西,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知道皇帝要你嫁过去的目的是什么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时机合适,要你站出来大义灭亲,好让天下人信服,好堵后军都督府的悠悠众口!如今为了不让你亲自出面遭天下人唾弃,你爹在皇帝面前已经快趴成一条狗了,你还想怎样?要你爹我端着自个儿的脑袋去求皇帝放过你夫婿么?”
她没再答话,只是吸了下鼻子,尔后敛衽跪地,磕了个响头:“谢爹多年养育之恩,也谢爹今日保全之恩。人各有命,日后,就请爹勿要为不孝女操心了。”
她磕完头,没等他接话,径自起身往外走。
他喝住她,问:“你干什么去?”
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籽玉镯,当日赵氏赠的新妇礼。
“找他。”
第63章 铡刀之下
“你给我站住!”
楚见濡暴怒之下, 额上青筋尽显:“你别给我犯浑, 你现在能去哪儿?陈景元正围着西平侯府呢。”
楚怀婵顿住脚步, 愕然转头看向他, 咬牙道:“就因为世子取两位佥书佥事的性命, 便兵围侯府?西平侯还未被削爵下狱呢, 皇上欲除孟家的心思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楚见濡闭眼, 深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在下着阴雨的深秋之日, 竟起了白雾, 他叹了声:“你也不是不知,当年大军都撤回到清远门下了还突然遇袭致先帝遇难,这事本就蹊跷得很。朝中对西平侯的质疑之声一直未曾断过,按例, 有通敌之嫌的边将,就算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当年战事平定之后, 孟家就该被满门抄斩。若非后军都督府一众大将以曾缙为首,力排众议, 在午门跪了三天三夜, 铁骨铮铮的马背男儿跪倒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肯作罢, 皇帝岂会不杀反赦,但从此也再不提接西平侯回京养伤的话了。”
楚怀婵苦笑了下,眼里忽然不可遏制地泛了水光, 但在父亲跟前,她仰头将泪水全逼了回去,这才平静道:“通敌把自个儿通得长卧病榻不起么?通敌通得大权旁落还要被人抹掉一生功绩么?况且,如果这么多年都质疑之声不断,为何不彻查当年之事,而是任由这种怀疑一步步滋长蔓延呢?爹……是朝中太复杂,还是我太蠢了?”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她从来没有问过孟璟的那个问题,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此生最尊敬的人就这么莫名背上一个莫须有的滔天罪名,待后人提起时,只得一声唾弃?
他秉性如此,既做不出叛国通敌之事,也不会行谋反贪权之举,唯一想做的,大概就是查清当年的真相,洗清严父身上莫名背负的通敌之名,复其荣耀,待百年之后,得后世诸子传颂。
楚见濡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后军都督府当年便没剩多少大将,如果再彻查,北地边镇的巡防便无法维持,况且,新皇登基初时诸事不稳,自然大局为重,等形势稳定下来之后,再提旧事,却是祸乱军心了。”
楚怀婵苦笑了声:“所以皇上是疑心当年后军都督府有人通敌而对其不放心,但当年碍于形势不好彻查,如今等诸事稳定下来之后,便想更进一步,也不必查了,直接拔掉整个五军都督府么?”
“可以这么说。”楚见濡长长叹了口气,“我朝祖训,天子守国门,不可退一步。如今鞑靼反扑日甚,今上虽崇文,但将来未必没有亲自上阵的可能,先帝当年能将命丢在清远门外,皇上心底有惧有疑,想要将北地边镇都换成自己人也是人之常情。”
“重用能臣好好练兵,将鞑靼赶回嵘阳以北,万岁爷便不必亲自上阵了,这不是更好么?都到这时节了,还想着内斗,五军都督府统兵都这么多年了,如今临时换成兵部官员,不会军心不稳么?”
“会。所以皇上也矛盾啊,也还诏了他进京面圣,没直接派锦衣卫办事啊。看皇上如何抉择吧,处置此事的诏令下来之前,皇上想必还会再见一次他的。”
楚怀婵苦笑了声:“那便不是生死皆在皇上一念间。”
楚见濡点头。
她淡淡笑开,想说句什么,楚见濡却先开了口:“别求我,我不帮。”
“爹有爹的苦衷,女儿明白。但嫁叟随叟,况孟璟他……对女儿不错的,女儿不敢让爹再为我涉险,但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你这是蚍蜉撼树!”
“我知道。但生死有命,人心不灭。不敢劳爹插手,但求爹不要落井下石,女儿先行告退。”
她出得门来,楚夫人候在门口,见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默侧头抹了一把眼泪,一如当初她得知要被送入宫后从父亲书房出来时所见。她稍行了个礼,淡淡道:“女儿告退,娘亲珍重。”
她走出去几步,楚去尘追上来,还没开口,便听她问:“今日大朝,不止各部堂上官在,哥也在奉天殿的吧,哥你帮他说话了么?”
“输了。和爹那帮门生争了两刻钟,后军都督府那帮大老粗是真的不上道,死活带不动,就我一人顶上,吵不赢。”楚去尘面色尴尬。
楚怀婵没忍住笑了声,侧头看了他一眼:“那便够了,多谢哥。”
“那他待你好吗?”
“很好。”她重重点头。
“你别急着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见她答完话便疾步往外走,只得继续跟着追,“我觉得你别太担心了,小侯爷应该有后招,他半点都没否认便全担下来了,这也太奇怪了,生怕死晚了似的。”
楚怀婵顿住脚:“你说什么?”
“我说你夫婿脑子不大好使,上赶着找死,都不知道推却一下的。你也别太着急了,他肯定有话留给你,先回府看看,我陪你去。”
她猛地推他一把,又气又笑:“哥你会不会说人话啊。”
“我这不是好好的说着人话吗?”
楚怀婵踏出府门,方才一直忍着的眼泪这才掉了下来,一时之间又哭又笑,惹得楚去尘面露异色地看着她,她两步把他往里推:“回去,别掺和。你和爹利益一体,你现在做什么,大家都会算到爹头上。先参后救,里外不是人,这算怎么回事?你让文武百官如何看爹?”
楚去尘刚要说什么,她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将他使劲往里一推:“有事我派人来找你便是。”
她说完就走,楚去尘犹豫了下,立在台阶下看他这妹子迎着深秋雨幕一步步走远,边走边拿帕子擦了擦泪,尔后仰头笑了笑。
楚怀婵拐过巷口,车马备在此处角门,她刚要上马车,忽听得巷角有人唤她,她迟疑了下,跟过去,见是扶舟,心底的大石忽地好像就坠了地。好似只要知道孟璟有安排,她便不必再怕了似的。
扶舟将她往里引,走到巷尾,这才道:“少夫人,我得照主子的吩咐和您交代几句,待会儿您便自行回府,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办,不能陪您回了。”
“他怎么样?”楚怀婵没问他要交代什么,反而先问了这一句。
“没事,人在刑部,刑科给事中寸步不离地盯着呢,况今日大朝上这么一闹,百官都知道此事了,只会明着来,不会玩阴的,少夫人放心。”
“他故意的?”
“差不多吧,多一双眼睛盯着,万岁爷便要多顾忌一分。有薛敬仪这一道奏本先行,才会有诏令进京的诏书,可皇上随后便知道了老侯爷的事。若今日不认,侯府世子自然不得草草定罪,到底怎么处置这事,皇上估计也还没想好,但万一一个不忍,直接派锦衣卫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若直接认下,三司会审都察院复核的流程得走,这段时日内任何人都没法玩阴招,皇上便是要如何,都只能光明正大地召见主子,也好谈谈条件。”
“父亲昏迷多年,根本不可能再号令得动昔日麾下的事么?”
当日进京路上,孟璟主动对她摊牌此等秘密,她彼时还未意识到此事的干系竟然如此重大,如今想来才觉后怕,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扶舟点头,又道:“主子交代您务必别轻举妄动,安心回府等他回来便是。”
他重音落在“务必”两字上,楚怀婵几乎都能想到,如果这话是孟璟自个儿来说,大概就是满脸轻蔑地说“蠢货给我好好待着别坏我事”了,但她犹豫了下,有些自责地道:“可我想见见他……若我那日不发酒疯,他便不会旧伤复发,刑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这些流程走下来,得要些时日吧?这几日又阴雨连天的。”
扶舟点头,也有些不忍,但最后只是说:“只能劳主子忍忍了。没办法的事,这事人尽皆知不说,主子身份地位特殊,都专派一个刑科给事中守着了,便是要疏通也是几百双眼睛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怀婵神色黯淡下来,虽知他还有后招之后,便没有方才得知消息时的那般恐慌,但也不可能高兴,尤其是想到当晚自个儿犯浑,惹得他如今又要多受些伤痛,便更自责。
扶舟见她不说话,行礼告退:“话我已转达完了,请少夫人回府等着便是。陈景元如今围着侯府,只进不出,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便不陪少夫人回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楚怀婵犹豫了下,唤住他,迟疑了好一阵,才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当初杀孙俞二人时,绝不可能是想着要进京来认罪和皇上谈条件吧?”
不然当晚也不必避薛敬仪,更不必怀疑她。
扶舟怔在原地,犹豫许久,终是道:“少夫人您别介意,我多嘴说句实话,今日楚阁老牵头弹劾,想必多多少少寒了主子的心,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也知道,主子肯定也能理解。但是……主子一开始走的路本是完完全全控住后军都督府,再拿实打实的兵权和皇上对抗,有几十万大军在手,暂且不说别的,起码皇上威胁不到主子的性命,若有朝一日,实在被逼无奈无路可走,走上仅剩的一条反路也无不可。”
“但若如此,等直面迎上的那一日,您随主子在边地,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您的爹娘兄长乃至外祖族人必被牵连无一善终。主子不想让您背着上百条人命,永生愧疚悔恨,这才弃暗投明。可这条明路,前路莫测啊。”
“这些话依主子的性子,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对您提起半句,但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多几句嘴,毕竟我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图谋多年,眼见着只要再多剔掉几颗老鼠屎便胜利在望,却忽然功亏一篑,实在是心有不忍,更不甘。”
“还请您务必不要辜负主子。”
他叹了口气:“毕竟,主子是为了您……才把自个儿的脖子递到了皇上的铡刀之下啊。”
第64章 刑部一日游
楚怀婵怔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扶舟在雨幕里走远, 这才失魂落魄地提脚往回走, 马车驶往西平侯府的路上, 她不受克制地想起过往种种, 譬如云台上那杯加了姜汁的酒, 大婚当日亲到昌平门下迎她车轿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譬如他以一管羊毫在她前襟上添上的暮色睡莲, 又或者他在栖月阁里为她剥下的两盘莲子……
她从没想过, 他们两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 更没想过, 她当日还说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他,他却已经先一步,为她渊前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