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语将手藏到背后,站了起来,低头道:“是…是奴婢冒犯了。……奴婢这就告退了。”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笑笑!”沈寒喊了一声,却没能制止她的脚步。
沈寒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有片刻的茫然。
方才的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等失礼的事来了?
***
书房。
纤手罗绮颜如玉,筝箫不及人娉婷。
不披人间俗衣服,钿璎纍纍与霓虹
霍景的视线扫过这些字,目光略略一沉。
“这是宋春山写的?”
他将诗纸放在桌上,声音中隐隐有一缕恼意。
飞七答:“正是宋大人所著。那日自王府宴会离去后,他便作了这首诗。”
“不学无术。”霍景冷哼一声,将那诗纸的一角狠狠皱起,“终日里,只会作这等靡靡之音。”
就在此时,外头有个仆役匆匆行来,在门外行礼道:“王爷,宫里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霍景起身,“备车。”
***
半个时辰后,仁安宫。
玉阶生光,珠帘窣地,一排宫女俨然而立。重重帘帷后,当朝天子与太后毗邻而坐,手边矮案上搁着银鸭荔枝,金鸱香炉轻喷瑞烟,更设有冰笼,内夹碎冰数十,用以消暑解热。
太后与皇帝本在闲聊,听闻太监通传霍景来了,老太后连忙叫人请他进来。
“景儿总算是来了。”老太后露出和蔼的笑脸。
太后姓薛,年岁刚过半百不久。因保养得当,丰裕的面上风韵犹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倩丽。她是霍景的叔母,出嫁前与霍景的生母许氏乃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她对待霍景一向热忱。
“见过陛下、太后娘娘。”霍景在帘前行礼,掷地有声。
天子霍光凝望他一眼,露出文质彬彬的笑容,道:“不必拘泥于虚礼,宁王与朕乃是最亲近的同宗兄弟,上来坐便是。来人,看座。”
霍景与霍光,是堂兄弟。
一旁的宫女连忙添了一张椅子。
薛太后端起那盆荔枝,亲自递给霍景,眉心忧虑地蹙起:“景儿,哀家叫你来,为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眼下二十有五,皇帝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有了旬儿、焱儿两个孩子,更有公主无数。可你却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这又让哀家如何与你母妃交代?”
霍景一听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面色便冷淡下来:“让太后娘娘操劳,实属霍景之过。只是军中事忙,景无意娶妻。”
霍光闻言,儒雅的笑容有些凝住。他斟酌一下,道:“宁王,男子哪有不娶妻的?便是你要立业,也不妨碍先娶个妻室。”
薛太后亦苦口婆心道:“静容为人娴静温雅,生的也是不俗。你不如见上一面,试试看吧。你一介男子,总需要有个人在身旁照料。嘘寒问暖,早晚衣食,哪件事不需要女人来操劳?”
霍景沉默不语。
他知道薛静容是谁。
薛静容乃是薛阁老的孙女,薛家的嫡小姐,亦是当今太后母族的千金。太后没那么多心眼,只是想着亲上加亲;而皇帝则不然,恐怕是想用这层关系,来束缚牵制霍景。
“薛小姐确实端庄贤淑。”霍景道。
薛太后微露喜色:“既然你也觉得她好,那不如……”
“只是景常年从军,唯恐耽误了薛小姐。”霍景冷硬地说,“请薛小姐另择他选吧。”
薛太后的喜色凝住,渐渐转为失望之色。她揉了揉眉心,想起宁王元妃旧日的容颜,喃喃道:“哀家知道,因着你母妃之事,你不大愿娶妻。诚然,因着新妃之故,你父王待你母妃多有亏欠,可人有不同,你也不是你父王……”
听薛太后提起亡母,还有旧日之事,霍景的面色愈发寒冷:“太后娘娘,此事与父王、母妃无关,不过是景不想娶妻罢了。”
薛太后毕竟是长辈,被这么一说,心底的气性儿也上来了,恼道:“景儿,哀家听贵妃说了,你近日里被一个舞姬迷得神魂颠倒,是也不是?京城里流传,都说那舞姬本事非凡,狐狸精似的。这就是你不愿见静容的原因?”
话语间,颇有些迁怒的意味。
听薛太后这么说,霍景的眉心微皱。
——他被一个舞姬迷的神魂颠倒?
谁?
唐笑语?
“太后娘娘说笑了。”霍景平和道,“并无此事。”
“好,既然你说你不喜欢那个舞姬。”薛太后蹙眉道,“那你就把那个舞姬送走,不准留在王府里!”
霍景心底愣了片刻。
送走——唐笑语?
很快,他恢复了从容神色,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景回府就将人送走。”
薛太后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不像是被贱籍女子迷住了眼的模样,便放宽了心。
能送走,便不是上了心。
那就好。这样,静容便还有机会。
***
霍景离开仁安宫后,叫来了飞七。
“太后懿旨,把那个李姓舞姬送走。”霍景面色平和,语气淡然地说,“她是叫做李珠儿吧?太后说她狐媚,赶紧将她打发回蒋家去,免得惹了太后娘娘不高兴。”
飞七有些懵。
啊?李珠儿怎么就惊动了太后娘娘了?
便是要名动京城,那也应该是那一舞惊艳的唐笑语,怎会是被宋春山挑剔的李珠儿,反倒惊动了太后娘娘呢?
飞七未曾看到,霍景眼底闪过的一缕精光。
霍景上了马车,令车夫驾车回王府。在马车厢里,他阖上双目小憩。
一闭上眼,太后与皇帝所说的话便浮现在脑海中。
“宁王,男子哪有不娶妻的?便是你要立业,也不妨碍先娶个妻室。”
“你一介男子,总需要有个人在身旁照料。嘘寒问暖,早晚衣食,哪件事不需要女人来操劳?”
“你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这又让哀家如何与你母妃交代?”
这些话回荡在脑海中,他略有些不耐烦,不由想了下娶妻的模样。而在想象之中,那个披上喜袍、嫁入王府的女人——红盖头下,有一张清甜乖巧的笑靥。
怎么会想到她?
霍景轻呼一口气,将这些念头驱出脑海。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的京城街景。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日,对身侧的飞七道:“快到母妃的忌日了,准备的如何?”
飞七恭敬答:“属下与管家商量过,依照往年的惯例来。”
每到先王妃的忌日,霍景便会依照大业习俗,到京外的伽罗寺为亡母念佛,再续一支长明烛。因平日里宁王府便对伽罗寺出手大方,伽罗寺将他生母先王妃许氏的牌位供奉得极妥善。
“对了,王爷,”飞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太妃娘娘寄了信来,说是想回伽罗寺祭拜先王妃,恳请王爷准许她回京。”
霍景的面色微起薄戾。他厌恶道:“她也配?”
飞七见状,噤了声。
他口中的“太妃娘娘”,是霍景的继母,曹氏。
霍景的生母许氏,是奉了父母之命与先帝旨意,才与老宁王结为夫妻的。婚后,许氏对老宁王一往情深;只可惜老宁王却对这位奉命而娶的妻子并无情意,反倒宠幸侧妃曹氏。
正妃许氏常年空房冷落,一直郁郁寡欢,最后落得个早早凋零的结局。许氏死后,老宁王不但不哀痛,反倒即刻扶正了宠爱的侧妃曹氏。
霍景与继母曹氏的关系,向来不大好。霍景继承王位后,便将曹氏“请”出了京城,让她带着孩子去一处庄子上住着了。
京城人见霍景如此绝情,纷纷骂他不孝。但也有心思稍深者,暗传霍景生母之死,与曹氏脱不开干系,因此霍景才会如此厌恶这个继母。
总之,老太妃曹氏这些年,没少寄信回京城,想着重回宁王府享受尊荣体面。不过,霍景没给她这个机会,只让她一直待在庄子上。
马车到了宁王府,霍景跨入王府,回到齐园。
飞七惦记着霍景先前的吩咐,要把李珠儿送回蒋家去,便带着人去了李珠儿处。
自珊瑚枝损坏之事后,李珠儿便被强搬来王府角落里的这处冷清屋子里。兰苑虽然也偏僻,但到底是正正经经住人的院子;可这里却是凄清得很,屋子小而破不说,还挂着蛛网。李珠儿主仆初初搬来时,花了好久才弄干净。白日里,只有凄风楚雨,再无旁人经过。
飞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李珠儿正眼巴巴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大道,也不知是望了几时。
“飞七大人!”她见飞七的身影出现,惊喜不已,连忙扶正鬓上珠钗,迎上去小心翼翼问道,“可是王爷有旨,愿意让珠儿回兰苑去了?”
她已受够在这冷清院子里的滋味了。
一天天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不仅如此,那些仆从都对她敷衍起来,连手底下的丫鬟都整日偷起了懒,去拿个饭食能去半天。
在王爷面前献舞,本该是一飞冲天的好机会。可她不但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得了王爷的青眼,反而因为唐笑语,被赶到这个鬼地方来,这算是什么事?
她会在这里受冻挨饿,这都是唐笑语的错处。等她从这里出去了,一定要那唐笑语好看!
好在老天有眼,今日飞七来了,想必,她这短暂的受苦受难可以结束了。
“珠儿姑娘安。”飞七露出温和笑容,道,“今日我来,是代王爷与你说一声,太后娘娘说你有魅主之嫌,因此下了懿旨要你离开王府。你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回蒋家去吧。”
李珠儿的笑容僵住了。
“什……什么…”
她有些不可置信,“飞七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太后娘娘说了,你有魅主之嫌,因此下了懿旨要你离开王府。”飞七脾气甚好地重说一遍。
“什么太,太后娘娘?我小小一个舞姬,怎么就……”李珠儿慌了神。
说她魅主,她确实是,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生的美,男子见了便喜爱,这于她何错?!且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怎么就传到她耳中去了?!
“珠儿姑娘,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咱们宁王府也不敢违抗呀。”飞七笑说,语气中略有遗憾,但那神情却很是轻快。
太后两个字落下来,便如一把锤似的,重重敲在她心口,无力反击。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李珠儿双目放空,在唇齿间喃喃着咀嚼这句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