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门关上,抱着薄被倒回床上,困意不再,反而略有头大。
王爷到底是如何走错的。
她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便摸了摸鼻梁。方才半梦半醒间,她总觉得有人摸了下自己的脸。她下意识觉得那人是霍景,但又立刻自己否决了。
王爷是何等人?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又怎会做这种事?
唐笑语摸摸鼻梁,暗暗好笑,只当自己做了个梦。
***
未隔几日,唐笑语又要随霍景外出了。
霍景亡母许氏的忌日就要到了。每年的这一日,霍景都会依照大业习俗,去伽罗寺为许氏添烛。因许氏喜静,厌烦人间吵闹,因此霍景每一回去添烛,都是轻车从简,只带二三人前往。
许氏忌日这一天,天方蒙蒙亮,霍景便出门了。
因是忌日,他穿一袭沉沉墨色,未着任何珠玉佩饰。
“王爷……”飞七想到早上收到的书信,有些纠结地问,“太妃娘娘又发了信来,说想祭拜先王妃……”
“不必管。”霍景说罢,便坐上了马车。
话语间,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车轮颠簸,他半阖双眼,听着车轮碾过碎石的窸窣响声,不由觉得有些困倦。昨夜又是未得好眠,如今疲累涌了上来,侵袭着身体的每一寸。
要是能得一宿安眠就好了。
霍景半梦半醒间,这样想着。
“景儿……”
“景儿。”
昏沉之间,他的耳边似乎隐隐有个清澈的女声在呼唤。
这声音柔和里透一分坚强,极为熟悉。
“母妃出身将门,若母妃是男儿身,定当行军打仗,平定天下。只可惜……母妃只是一介女子。纵是军中缺人,也不可让堂堂宁王妃上阵杀敌。你父王呵……更是不会准许此事。”
梦寐半醒间,霍景好似又回到了少时。
母妃许氏坐在镜前,为他梳着头发。许氏不过二十几许,但神情却黯淡憔悴如暮年。她着锦衣华服,沉重的云袖仿佛层叠花蕊,更如金丝鸟笼;她耳畔的金饰玉坠似有千斤,令她的一步一行都娴雅端庄无比。
许氏的手撩起他的一缕发丝,语气愈发柔和:“景儿与母妃不同,生而有幸,是个男子,不必困于内宅。日后,景儿定要纵马驰骋于天地间,平定国乱。”
年幼的霍景点了点头,眼中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景儿必会达成母妃所愿。”
梦中的许氏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几缕明艳光华。唯有此刻,这个被困于内宅却心系家国的女子,才会展露出非同一般的风采。
“王爷,王爷,要到伽罗寺了。”飞七的呼唤声,将霍景从梦中唤醒。
霍景睁眼,望向窗外,果真见得伽罗寺的飞檐就在不远处。
伽罗寺位于京外群山之中,日夜香火长盛,四季信客不绝。东部的寺院内,供奉着不少达官贵人之家的长明烛,用以祈福祷告,寄托哀思。
宁王府的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伽罗寺庄严的寺门。早已有僧人专程候在门口,等着他大驾光临。待见到宁王府的马车,僧人各个毕恭毕敬。
霍景下了马车,跟随引路僧步入寺内,只见殿宇一片庄严宏伟,金身佛像个个宝相庄严。经幡轻摇,几个僧人在佛前静敲木鱼,远处层叠寒山之间,有佛钟渐次回响。
“住持师傅挂念着王爷,从来都是亲手呵护老王妃的长明烛。”引路的小僧谨小慎微,“师傅说他良久未与王爷对棋,平日里也寂寞得紧。”
霍景淡淡道:“小王棋技不佳,还是不在虚行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跟着小僧,来到了供奉长明烛的未央佛殿前。但见金身佛像之下,列着六排明烛,用防风的纱罩护着,那摇曳的火光,宛如点点萤火。在最上方,则是霍景生母,宁王妃霍许氏的牌位。
霍景定定地望向那块牌位。
母妃的声音,仿佛再度回荡在耳旁。
“你父王娶我,不过是为了拉拢将门许家。待得许家没用了,成了敌人,你母妃便也成了心头大患。这一生,母妃非但不能驰骋沙场,反倒要被枕边人猜忌……”
许久后,霍景微一声叹息,动手点了一支长明烛,慎重地置于烛架上。一阵风自殿外吹来,这片火光微微摇曳,星星点点。
他在这里静默地站了许久,深陷于回忆之中。
只要站在这里,他便觉得母妃的亡魂时刻飘荡着。他无法离去,亦无法脱身。
终于,他下定决心离开。
一跨出门槛,他就看到唐笑语呆呆地蹲在屋檐下,双手托腮,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一只小麻雀瞧。那麻雀也不怕人,一蹦一蹦的,完全无视了这么大一个唐笑语。
“唐笑语。”
霍景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回神,依旧盯着那只麻雀。直到霍景又喊了一声,她才陡然惊醒,慌张地站起来行礼。
“王,王爷!方才奴婢似乎隐隐听见什么佛音,这才出了神……”她有点面红耳赤。
霍景蹙眉,轻嗤一声:“狡辩。”
唐笑语不说话了,却偷偷撇了撇嘴。
见到她这副老老实实、又暗含不满的模样,霍景才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从那座充满着回忆、仿佛游荡着母妃亡魂的未央殿里踏了出来,回到了鲜活生动的人间。
而唐笑语,正是那个打开人间的机关。
他望着她,见她下垂的眉尖轻细,一双眼如琥珀似清澈,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她的父亲、母亲,又是何等人。
“你的家人何在?”霍景问。
“奴婢……奴婢的家人……”唐笑语有些为难,“多年未有书信了。”
“嗯?”霍景有些疑惑,“不曾联系过?”
唐笑语讪讪笑说:“让王爷见笑了。”
霍景凝眸,喃喃问道:“你的母亲,是如何一个人?”
“奴婢的娘亲?”唐笑语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回忆着母亲的模样,“她是个寻常女子,不识字,整日里做绣活补贴家用,脾气不大好,但会焖好喝的粥。”
不过,那粥基本都是给哥哥和父亲喝的,她是个姑娘家,沾不到几口粥。
“后来……”唐笑语摩挲着下巴,温温软软地笑起来,“家中贫困,为了让哥哥有书读,爹娘便将我卖去做了个舞姬,此后,便再未联络过了。”
现在想来,父亲、母亲的容貌,竟已有些模糊了,她也不大记得母亲做的粥是什么味道,只记得母亲从燕妈妈手里接过一小袋银子时,母亲那张黑黑瘦瘦、从来憔悴瘦削的脸,第一次展露出打从心底的欢欣笑容,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明艳。
原来,母亲也该是个美人。
不知为何,回忆起这件事,她便只有苦笑,眉心蹙得紧。
忽而间,她的后脑勺被人摸了一下。
是霍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目光直视前方,道:“过去的事儿,便让它过去吧。”
唐笑语摸了下被他拍过的地方,小声嘀咕道:“发髻被王爷拍散了。”话音刚落,她原本松松插着的发簪,竟然啪叽掉下来了。
霍景:……
他的手,威力竟如斯之大?
他敷衍地捡起那支发簪,随意地将它插回了唐笑语的发髻里。
一根花檀木簪,笔直地插在她的发髻正中央,像一支矛,顶天而立,直冲天空;又像一棵松树,狂野生长。
唐笑语:……
这插簪子的角度,这力道,可真是别出心裁呐!
王爷,你娶不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直男是这样的没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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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遇袭
从伽罗寺离开时,灰蒙蒙的天下起了雨。
马车行在颠簸山路上,雨珠敲打车厢,发出闷闷雨响。满山青叶翠竹摇曳,俱是沙沙轻响。从车窗望出去,伽罗寺已模糊在细细雨帘中,再看不清。
霍景在车厢中小眠。
虽已离开伽罗寺,但故去母妃的音容笑貌,仍时时徘徊在眼前。
婆娑小雨之声,模糊了母妃遥远的嗓音。但他依稀可闻,旧日母妃的柔和之声。
“景儿与母妃不同,生而有幸,是个男子,不必困于内宅。日后,景儿定要纵马驰骋于天地间,平定国乱……”
梦犹在继续。
忽而间,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陡然睁开眼。
几乎是在下一瞬,一道细针飞速掠过雨幕,朝着他直直逼来!
霍景陡然侧身一让,这枚银针便“通”的一声,扎入车厢壁中。一片肉眼可见的紫色,将车厢壁腐蚀了。
那是一枚毒针!
“有人刺杀!”车夫亦察觉到了这根银针,连忙勒马。骏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双蹄,堪堪止住前滚的车轮。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后,飞七冒雨从后赶来,焦急问道:“王爷无碍吧?”少年的肩被雨打的半湿,满面焦急。
“无碍。”霍景撩起车帘,探出身来,目光沉沉,望向山林深处,“去追。”
“是!”飞七领命,凝眸望一眼远处,立刻拔脚向山林深处追去。未多时,他的身影便消匿于一片翠竹中。
唐笑语从车厢里探出头,不明所以。她隐约听见了“刺杀”二字,却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爷……”她小声地唤了句。
就在这时,林间传出一阵轻响。她的心一跳,不由噤了声,心底有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竟有五六个黑衣人从竹林间袭出!
那些黑衣人个个蒙面,手持武器。刹那间,只见一片银光交织雨花。那几个刺客纷纷举剑,刺向马车上的霍景。剑刃迎雨,水花飞溅,几乎能令人听见劈裂雨珠的嗡嗡震响。
“纳命来!”
“宁王不义,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