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离开霍景的屋子后,那犯事的仆从擦着额上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唐笑语身后,嘴里念叨说着道谢的话:“笑语姑娘,笑语姑娘!您可真是个仁善菩萨,愿意帮小的说话。小的这条命,都是笑语姑娘给的。”
“是王爷宽宏大量饶恕你,与我无关。”唐笑语说,“下次,可不要犯这样的错了。”
“哪里的话?”那仆从挤出笑容,“谁不知道,笑语姑娘在王爷跟前最受宠?有您说一句话,那是比太妃娘娘的话都管用啊!”
唐笑语微愣,旋即小声地恼道:“哪有这样的事?叫贵人们听见了,我俩一道倒霉。”
“是是,笑语姑娘说的是。”那仆从搓着手,满面应承,“我孙小力这条命都是您救回来的。日后笑语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笑语:……
***
次日,便是行宫秋猎的日子。
霍氏王族的男人们,都会策马负弓,在草场、山林间打猎,猎得动物最多、最大者,则会得到陛下的赏赐,也会在霍氏之间名气大震。这是一个打响名声、在陛下面前博得喝彩的好机会,男人们都会苦练骑射,想要一展风采。
只可惜,只要秋猎有霍景下场,霍景便会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一大早,唐笑语便跟着霍景、霍源等人,到了行猎的草场。但见一片碧蓝晴空之下,是秋草丰美、青枝招展,远处的宫苑楼阁,宛如仙人云台一般。明黄帝旗,迎风飒飒而舞,又有几只苍鹰盘旋天际,金爪紧系红绦;绿鬃红额的高马屈膝蹄鸣,威风凛凛。
宁王府的坐席在东边,紧邻帝座。唐笑语为霍景、曹太妃等人斟茶时,便是离那帝王之位最近的时候。她几乎能感受到御前侍卫的目光警觉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要在自己背上开个大洞。
她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离天子这般近的一日。
“王爷请用茶。”
“太妃娘娘请用茶。”
“二公子请用茶。”
清茶注入盏中,细嫩茶叶在剔透的水面浮起。霍源望着茶叶,轻啧一声,道:“茶有什么意思?这等场合,还是酒比较合适。大哥不是从来都酒量好?怎么不见拿酒来?”
霍源微微浮肿的眼神,轻佻地掠过唐笑语的面容,挑衅地望向霍景。
“此乃御前。”霍景面不改色,目光直视,“饮酒失仪,此事还需要本王提醒?”
“……嘁。”霍源露出扫兴神情。他撇撇嘴,目光跳回唐笑语身上,双眼又放出精光来,“哟,这不是齐园那个丫头?”顿一顿,他兴致勃勃道,“我打听过了,你并非大哥的房中人。若不然,便跟了本公子?”
他的眼神,放肆地打量着唐笑语的面容与身躯。
啧啧,想他霍源见过的美人儿也不少,但这丫头却是滋味最独特的,生就一副又乖巧又惹人怜的模样,也不知将她扣在身下狠狠欺负时,她会是怎样惑人表情?
唐笑语小声提醒道:“二公子,此乃御前。”
霍源却并不收敛,吊儿郎当道:“御前又怎么了?陛下是本公子的堂兄,还能碍着我看女人不成?便是我亲兄,都未必能——”
“当——”
一阵碎裂之响,令霍源放肆的话打住了。他愣了一下,侧过头去,却发现不远处的霍景,捏碎了手中的茶盏,细碎的瓷片洒落在桌案上。
他并未侧身,视线依旧直视前方,但霍源能感受到一股饱含着杀意与冷意的气势。这种气魄,令霍源有些毛骨悚然,犹如置身于布满尸山血海之地。
“大…大哥……”霍源的额上,微有冷汗。
“嗯?”霍景轻轻地发出一个声音,眼珠一斜。这一眼,却如看着一个死人似的,叫霍源陡然吓了一跳,魂飞魄散。
“宁王,无事吧?”不远处的皇帝也发现了此事,忙关切地问道。
“谢过陛下关怀。”霍景起身行礼,“失手打碎杯盏罢了。叨扰陛下,臣罪该万死。”
“无事便好。”皇帝摆了摆手,儒雅一笑,便掠过了此事。
霍源被霍景这么瞧上了一眼,再不敢放肆,挂着一额头滴溜溜的冷汗,老实地低下头去。但在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底却有一丝凶光,唇角被不甘地紧紧咬住。
未多久,便听闻皇帝一声令下,要各脉子弟前去牵马。
霍景与霍源两兄弟,次第起身。霍源不急着走,而是眯着眼,喊住霍景,道:“大哥,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霍景停住脚步,冷漠道:“就凭你?”
霍源被兄长这目中无人的态度给噎了一下,心底顿生不爽。他的眉头跳了跳,口中逞强道:“大哥,我们来比谁打到的猎物更大、更多。胜者,可以向败者索要一件东西,如何?”
霍景慢慢侧头,道:“本王不觉得,你有什么值得索取的。”
“……”霍源又被气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他硬着头皮道,“大哥,你忘了,我那里有一柄前朝好剑,乃是我花费了好大心思才搞到的。若是你赢了,我就把那柄宝剑给你!”
霍景思索片刻,淡然道:“好。”
反正,游手好闲的霍源是绝不可能胜过他的。
霍景前去牵马。
唐笑语站在云驳花骢边,抬手抚过马鞍处系着的金铃。她碧色的裙角,被微寒的秋风吹起,飘飘旋旋,犹如蝉翼,更似莲台;披垂而下的鸦发,如沾轻霜,柔顺腻手。这轻薄的身影,几如精灵似的,要与秋林融为一体。
看到她的身影,霍景不由微微一愣。
唐笑语好似永远都是这般,轻灵、纤柔,如水更如风。她没有礼珠儿的艳光四射与咄咄逼人,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刻板守矩、静如木桩,自有自的模样。
再不远处,是一群华服女子,以扇遮面,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其中几个女子,披着貂毛所做的薄披,奢华明灿。
霍景看到那件薄披,脑海中便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唐笑语盛装华裹,以金玉为饰,以貂裘为衣,又当是怎样的光景?
“祝王爷夺得头筹。”那边的唐笑语,已把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
正当唐笑语要退下的时候,霍景喊住了她:“兔皮,鹿皮,与狐皮,你更爱哪一个?”
“…”唐笑语微懵。思考片刻,她答,“这些都是贵重之物,奴婢分不清其好坏。王爷若想射猎,不妨由奴婢去问问太妃娘娘的意思。”
“本王问的是你。”霍景拽紧了缰绳,剑眉皱起,“你可喜欢兔子皮?”
唐笑语憋住了话,一副矛盾犹豫的样子。
“怎么?”霍景催问,“喜欢,还是不喜欢?”
“奴…奴婢…”唐笑语一副苦巴巴的样子。
“直说无妨。”霍景道。
唐笑语终于懊恼地开了口:“王爷,小兔子那么可爱,奴婢不大忍心把它剥了皮。”
霍景:……
“那鹿皮?”
“奴婢小时候在山林里见过小鹿,眼睛水汪汪的,也是可爱至极了……”
“……狐皮。”
“奴婢倒是没见过狐狸!不过,小个儿毛茸茸的东西都煞是可爱……”
“………………”
沉默半晌后,霍景翻身,利索地跨上了马背,吐出一个词:“老虎皮。”
唐笑语终于察觉到霍景的气场不大对劲,低压的可怕。她立刻挺直脊背,笑说:“老虎不可爱,老虎不可爱,王爷放心猎!”
霍景冷着脸离开了。
皇帝一声令下,各家子弟便骑马携弓,驰入山林之间。唐笑语返回席位间,老老实实在下人待着的地方跪坐了下来。此处偏僻,贵人们无事不会投来视线,几个下仆便胆大起来,偷偷闲聊消遣时间。
“瞧见了吗?那薛家的薛静容小姐,便是太后娘娘想指给咱们王爷的人呢。”
“听闻这薛小姐,才色双绝,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没想到她还未嫁人?”
“呵呵,你懂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是立军功最重要。女人,算得了什么?”
“太后的娘家女儿,哪里会愁嫁,怕不是误传……”
听到这片议论之声,唐笑语的耳朵又支起来了。情不自禁地,她偷偷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薛小姐的方向。
在薛家的坐席上,有三四个年轻姑娘,俱是金尊玉贵的打扮。但在其中最为耀目的,乃是个身着绛香色缀金软罗裙的女郎。但见她眸似春池,唇如点朱,容色静雅又不失贵气,一举一动都极为娴雅大方。这样的教养,非京城大家能出。
她就是太后娘娘想要指婚给王爷的女人吗?
唐笑语慢慢垂下眸光,不言不语。
半晌后,她微微叹了口气,在心底道:确实相配。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是太后属意之人。没有哪个女子,比薛静容更配的上霍景了。
她揉了揉眉心,对自己默念三遍: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王爷娶哪个名门贵女为妻,与唐笑语何干?
如是多遍地询问,终于让她移开了黏着在薛静容身上的视线,望向了远方的草场。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丰草沛叶间游走,但她的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失落。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份失落,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猎直到傍晚才结束。
天空渐转昏暗,一片橘红暖霞染遍天际。夕阳西落之时,各脉霍氏子弟与贵家公子们,纷纷带着猎得的猎物回来了。几个宫廷内侍手持指笔,前去清点猎物。
“赵家三公子,兔三只,狐一只,鹿一匹…”
“黄家小公子,兔一只,隼一只,狐一只……”
“淮安王世子,鹿二匹……”
唐笑语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便看到了霍景牵着马,朝她走来。
在一群人间,霍景的身影实在是太出挑了。他比寻常人更高些,身量也修长悦目。且他的气质,总是最为夺人的那个。旁人在侧,便沦为了平庸劳碌之徒,远不及他那冷冽殊厉的气度。
“王爷,茶已经备好了。”唐笑语从他的手里接过缰绳与弓筒。
听闻山林间,有老虎这样危险的猎物。她怕霍景被老虎伤着,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
所幸,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不仅如此,虽打了一天的猎,但霍景却并未有什么惫色,目光一如平日,只有衣摆上沾的尘土,证明了他在林间驰骋了整日。
“本王猎到了一只白狐。”他道,“毛色极纯,恐怕寻不到第二只。只可惜太小了,做个围脖和手筒都未必够。”
唐笑语道:“王爷若想要白狐皮的大氅,便叫内务去打听打听。北边儿草原上正是猎季,兴许有更多的存货。”
霍景瞥一眼她,道:“你以为这只狐,本王是猎给自己的?”
唐笑语微怔,一头雾水,道:“王爷难得猎得佳物,还愿礼赠旁人,着实善心。”也不知道,这张白狐皮,最终会去曹太妃的手里,还是陛下的桌案上?
……横竖不可能是给自己的!
各家贵公子归席,坐下休息小憩。篝火燃了起来,几个宫廷厨子准备将猎物现做为各种佳肴美味。先前那几个清点猎物的太监,正在一一唱喝大家猎得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