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往后翻了几页:“等你精神好些,户部的事也了了,朕教……”
“万岁爷,周太医来了。”
正说着,张得通撩了一半竹帘,光透了一丝进来,晃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索性把书放下,“来了就传进来。”说完,扯过王疏月腿边的一床薄毯,一股脑拉到她的下巴下面。
“遮好了。”
周太医走进来的时候,见皇帝在王疏月的身旁正经危坐。额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了。他一直都记着皇帝那句,若调理不好就摘他脑袋的话。生怕皇帝再提,请了安后什么话都不敢说,直直地跪到王疏月面前,请了她的手来诊脉。
皇帝侧腿给他让了一块地方,一言不发,就盯着他诊脉的手。
看得周太医头皮发麻。
气氛很是沉郁。周太医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王疏月抬头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已然丢魂的周太医,想着皇帝这样盯下去,周太医怕是要连方子都开不出来。于是咳了一声,起了一个话头道:“主子今儿散议散得比之前早。”
皇帝抬起手臂松了松肩。
“朕散地再晚些,你今儿还走得回来吗?”
说着,他终于把目光从周太医的手上收了回来:“你父亲给了朕一个普渡众生的法子,朕还在考虑该不该照行。这会儿他们在拟折子,等会儿朕还要看。”
他虽没有明说,王疏月到是猜到是户部亏空的那一门子事。
其实要说到君臣,王疏月觉得,自己的父亲与皇帝是极为契合的。皇帝为政有刚性,杀伐决断绝不手软,父亲识怀柔,适时能替皇帝斡旋。
“父亲一向以为主子分忧为先,早前奴才在家中的时候,父亲也一直都要奴才记着主子的恩典。”
皇帝端起茶来饮了一口,王疏月这么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谄媚或者不舒服。王授文有天大的心,也就是经营自己门前一亩三分地,保全地位和名声。他断然做不了张居正那样的人,皇帝也毕竟不是万历。总之在政事上他们合拍,至于他王授文里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真的事事以皇帝为先,对如今的皇帝而言,已然不重要了。
这会儿,皇帝到是想起之前他那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有那么几分感慨。王授文虽没把这个女儿护得有多好,甚至也想拿她来做自己政治的筹码,但怎么说呢,比起自己的皇阿玛的猜忌,利用,制衡,把父子亲情全部抹杀干净了,王疏月和王授文之间,尚还是能看见几分相互维护的真情实意。
皇帝活了二十多年。一向是自己维护自己。身为太后的养子,从前太子在的时候,他得把太子供到最前面,自己为衬,否则就会被太后和皇帝视为乱臣贼子。太子被废后,先帝看重的也是十一,尽管他有经国理政之,皇帝却仍当着群臣的面斥他:“奴隶之子,何有大德!”
这一句话,皇帝并没有刻意去记。
但这八个字却时常敲入他的太阳穴和牙齿缝,痛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身份这个东西,哪怕已经贵皇子,也还是会分个三六九等。
他并不太清楚,母亲的当年病痛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会让先帝厌弃。他如今也不想过问。毕竟出身是他忌讳的东西。
但看着王疏月,皇帝却想要对她好些。
至少不像先帝厌弃母亲那样,把王疏月丢下。毕竟,他在生死关头,所有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后路时,他把这个女人强摁到了身边,逼她服侍,维护自己。她也认真做了,难得的是,事后仍然是那副温和无求的样子。像卧云那些有缘一见的书,被人翻起时,就竭尽文字之中所有的沉淀,愉悦翻书之人的那颗心。回手被叩上时,到也不露一丝悲色。像是已尽了一读之缘的所有心意,心安理德地退到淡影之中去了。
对十一是如此,对皇帝好像也是如此。
但十一糊涂,皇帝霸道。一个要烧了她,一个要一次一次地把她从书架上拿下,翻在私案上,落向床头枕边。
“皇上,臣出去给和主儿写方。”
周太医好不容易定下神诊完脉,却见皇上在想事,并没有开口问话。
周太医没办法,只好又硬着头皮出声,起身挪到皇帝面前从新跪下,等着他发话。
皇帝回过神来。
“哦,和妃如何?”
“回皇上,和主儿的今日受了暑气才会格外难受些,臣会替和主儿添些理气的药。”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让人退出去。看了看外面的天时,向张得通询了一句时辰。
张得通道:“万岁爷,过午时了。您今儿还歇午吗?”
皇帝道:“不歇了。你去澹宁居问王授文,朕让他拟来看的折子拟好了没,拟好了就呈过来。”
王疏月见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寻思自个也就不能躺着了。于是掀开身上的毯子正要起身,谁知那傻皇帝想着她才好些,怕她起来折腾又要难受,竟却回手推了她一把。
“你躺着别……”
话音还未落,张得通和何庆听到“咚”的一声。王疏月的头便磕在贵妃榻的背靠上。
何庆忍不住捂了眼睛,暗暗地哎哟喂哎哟喂了好几声,全然没眼再看。
“你……朕让你起身了吗?啊?你就乱动!”
皇帝这会儿又气又急,他自己也搞不懂了,明明想对王疏月好吧,为何却总是在伤她。
“皇上,奴才去把周太医找回来?”
张得通比何庆稍知些事,见皇帝显然是急了,在旁小心说了一句。
王疏月忙道:“张公公您多什么事,哪里伤着了。是簪子磕在木头上了。”
哪里是簪子磕在木头上了。皇帝明明看见她疼得眼睛都要红了。牙齿忍不住地吸着气儿,却还是尽力稳着声音,在维护他的面子。那可是榆木质的贵妃榻啊,寻常手这么碰一下都死疼,更别说自己将才推她的那一把力道还不算轻。
“王疏月,朕……”
“真没事,是奴才不小心,磕着簪子了。”
皇帝才不信她的鬼话,一把伸手将她扶过来,又压低她的头来查看。
还没事呢,眼见后脑勺起了个包。皇帝狠不得照着她的后脑勺就给她一巴掌。
“王疏月,你当朕是傻子吗?朕又不是圣人,张得通,何庆是奴才,他们看朕犯点错处怎么了,还敢到外面损朕的面子去吗?你伤了就伤了,该开口就开口。这么闷着不出声,朕之前申斥你的话你都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要朕打你一顿你才记得住!”
这一席话说得何庆何和张得通都跪了下去。
皇帝说着,轻轻按了按那肿处。
一按下去,王疏月“嘶”了一声。
“张得通,去把周太医给朕叫进来!”
王疏月抬头望向皇帝,他脸上的心疼毫不掩饰。甚至在言语中也没有端着,显然是有些慌了。
她再胆怯寡淡,也逐渐看到帝王的情感。此时她张嘴想说些什么,那人的声音却稍稍压了下来,似乎是怕自己将才又把她吓着了。
“王疏月,朕说错了,朕不打你。你就记着,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你维护。朕维护你王疏月就够了。”
“哪能在主子身边做那样的糊涂蛋,明明知道主子是为奴才好,却还要矫情多话给主子多事,那不成白眼的狼了,哪配再伺候主子。”
皇帝脖子一梗,她认真说话的时候是真顺耳,坦诚,又和适宜。不见得戳穿了皇帝的心思,却又让皇帝觉得,她还是懂他的。
“周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何庆忙道:“万岁爷的别急,藏拙斋没有外间,写方子就只能去旁边的太朴轩了。来回要几步路。”
皇帝看了一眼王疏月,她那只手啊,想去揉又不敢去揉。”
“那这个,怎么搞。”
何庆一怔,他怎么知道怎么搞,他又不是太医。不过万岁爷问他,他又不能不答。好在他是在宫女堆里混大的,在这方面比张得通要而心应手。忙躬身小心道:“万岁爷,您给和主儿吹吹吧。吹了和主儿就不疼了。”
皇帝总觉得这个狗奴才在坑他。但看着王疏月那模样,他也没去多想。轻轻将她的头压得低些。试着朝着那肿处呼了一两口气。
那热气顺着如意云绣的领口渗进了她的脖子,王疏月的脸一下子红了。接着那丝儿热气像在衣料下游走一般的,甚至侵袭脚底,惹出一阵热痒。她早开了女人的灵智,但相对的,那人间糊里糊涂,全仰仗一根筋的情爱之道就通得很晚。好在对面的男人似乎也是如此,否则此时,他要是看穿了王疏月的慌和乱,定会挥退左右,借着这烈火干柴的人,把大事办了。
可是也是奇了。因为他傻,所有他给了王疏月常帝王绝不会给出的尊重和时间。哪怕这他自己并不自知。
王疏月搞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但她懂得,这样的尊重和时,对于嫁入满清皇家的自己而言,有多么不易和珍贵。
皇帝端着她的头,还在笨拙地替她呼气儿,却隐约觉得有一只温良柔软的手,悄悄捏住了他的马蹄袖。
他低头一看,那只手却又偷偷地缩了回去。
就这么一下,皇帝心里突然明朗起来。
“好些没。”
“好多了。”
皇帝松开她,扶着她重新靠下。周太医此时也被张得可怜兮兮地通拎了回来。”
皇帝看着周太医是真的有些尴尬了,生怕这人一会儿问他和妃是怎么伤着的,怎么说啊,总不好说是自己一巴掌推的吧。
“主子,您回清溪瞧折子去吧。奴才好些就过来伺候。”
才说不要她周全,从前也总说不喜欢女人聪明。
但此时又觉得,像王疏月这样的女人,也有可怜可爱之处。
“你不用过来了。朕晚些要去给太后请安。”
说完,起身往外面走,走到周太医身旁的时候,低手顺在他的顶戴上敲了敲。
“你的脑袋。”
吓得周太医忙伏了下去。
第40章 虞美人(四)
春永殿中,洋漆花膳桌上的燕窝红白鸭子还冒着热气儿,太后却已经放了筷子。大阿哥今日跟着皇后过来陪太后用晚膳,见皇祖母放筷,也不敢再吃,望着面前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雪菜粥抿舌头。
今日因着有贡菜进来,因此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黄慎也在。
这会儿正垂手立在膳桌旁,盯着那道皇太后一筷未动的鹿肉干发愁。
宫里的规矩,太后皇上用饭时,后妃是不允许劝膳的。一是礼,二是皇家饮食向来有个人的限,这也是入关后逐渐形成的养生之道。不过,如太后今日这般几乎一口不食的情况,较真起来,御膳房是要被问罪的。
黄慎在下面搓手,宫人们也都跟着不安起来。
皇后拍了拍大阿哥的肩膀。
大阿哥转过身来,扑闪着眼睛望向皇后。
“皇额娘……”
皇后指了指那盘鹿肉,又看向太后,而后冲着大哥点了点头。
大阿哥是个聪慧的孩子,皇后这么一示意,他便懂了。
于是,牵着皇后的手从椅子上下来,小心地捧起那盘鹿子肉踉踉跄跄地走到太后面前。
“皇祖母,孙儿……”
“哎哟。这孩子。陈姁,快端过来。”
皇后趁此道:“皇额娘,这是老亲王思念皇额娘的心,妾替老亲王求您体恤体恤他,他老人家若是知道皇额娘如此伤神,心里一定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