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奴才求您听奴才一句。”
太后其实心里也有怯,尤其是与皇帝在春永殿对谈之后。但祐恩寺这个女人,在太后眼中永远是她和皇帝的母子之间的一根刺,时不时地扎那么一下,令她总想拔之而后快。
可是拔掉这根刺后,母子亲情会塌成什么样子,又要用多久来修复,太后也不清楚。
如今,她心里也有些乱。
“你若跟哀家说实话,哀家就听的,若不是实话,就给哀家住口!”
王疏月抬起头来。顶直脊背,向皇后看了一眼。
皇后目光焦惶,并不知如何回应她。
好在,她也不是想要什么认可。
闭眼深吸一口气道:
“奴才知道娘娘想让奴才认什么,可奴才只能认一切都是奴才所为。娘娘,萍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若奴才不认,那皇后娘娘势必也会遭到牵连。您也要让皇后娘娘百口莫辩吗?”
太后怔了怔,她是气急了,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王疏月看了一眼身后的云答应:“有人知道,若祐恩寺的老娘娘有过,您定会在其身上定罪,不会有所牵连。因此才会利用您和老娘奶的嫌隙,一要大阿哥的性命,二要损皇后娘娘的名声。但那起歹心得人不曾替您和皇上想,若今日,您真的处置了老娘娘,那皇上该对您做何想啊……”
这话一阵见血。确实也扎在太后忧虑之处,猛地引出太后胸口的一阵闷痛。
她说着,又伏下身去。
“太后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万死的话,皇上对您孝顺敬重,六宫皆有目共睹,您万不该令皇上寒心。奴才求您,您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受人蒙蔽,亏损母子亲情。让皇上为难,也令自己失心啊。”
太后被说得有些后怕。
可她那一句“容人之量,”却一下子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之间,竟愧很与恼怒交加,呵,原来在她王疏月眼中,她这个德高望重的皇太后竟是一个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放肆……放肆!好放肆的人,你仗着皇上喜欢你,竟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哀家是太后,哀家为天家子嗣着想,竟被你污蔑成无‘容人之量’。你如此大不敬,哀家若宽恕你,何以平六宫之心,你既然认罪……”
“来人!传慎行司曹立过来!”
这边太后的话声刚落,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孩子哭声。
王疏月一惊,却见大阿哥赤着跌跌撞撞地从屏风后面跑出来。身后的太监宫女乱作一团,却没能来得及拽住他
他看上去才刚刚醒来,人还有些恍惚,人也跑不稳当,差点扑撞到王疏月怀中。
王疏月忙伸手搂住他。
“大阿哥,你怎么出来了。”
大阿哥在她怀里仰起一张烧得通红的脸,泪流满面。
“和娘娘怎么会害儿臣?和娘娘对儿臣好,您不会害儿臣的。”
说完又朝向太后,带着哭腔道“皇祖母,孙儿以前怕热要用冰,永和宫的冰不够,和娘娘就每天拿好多冰给孙儿的冰果子吃。孙儿喜欢吃茯苓糕,和娘娘每天都给孙儿做。她还教孙儿写字,教孙儿画画,和娘娘这么疼孙儿,她不会害孙儿的。”
太后道:“他听到什么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让大阿哥怎么就出来了,快把他带下去,如何能让个孩子听这些话。”
王疏月忙将那双冻得通红小脚捂进自己的怀中。
“听话,去找你额娘。”
孩子倔强地搂紧了王疏月地脖子,“皇祖母,今日萍姑姑也给我吃了一块茯苓糕,吃了孙儿就迷糊了,可是孙儿吃得出来,那不是和娘娘做的……”
他像只猴子一样勾着她,生怕宫人把他拽走。那一双小手捏得红红的,鼻子里呼出的气烫得吓人,但他就是倔强地扭着王疏远,不论宫人怎么抱,死活不撒手。
王疏月心头一热,眼泪跟着就盈满了眼眶。
孩子的心啊,和这肮胀的世道相比,真是太珍贵了。
她用心对待这对父子,想不到,皇帝不在的时候,他这个年幼的孩子,竟也肯张开手臂,像一只幼鸟一样挡在她的面前。
诚然,他还无法理解王疏月的用心,但他说出的这番话,足以令王疏月心疼动容。
她忍不住搂紧了大阿哥。
“好孩子,和娘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大阿哥趴在她肩上,还抬起手来给她擦泪:“和娘娘不哭,不哭。您要哭儿臣也哭了。”
成妃此时也跟了出来,见此场景,忙将大阿哥从王疏月身旁拽了过来:“恒卓,你一个孩子怎么能在太后娘娘面前胡说,快过来。”
“儿臣没有胡说,儿臣不准他们伤和娘娘。”
第46章 浪淘沙(二)
成妃怔怔地望着自个怀中的大阿哥,半晌,方抬头对太后娘娘道:“娘娘,大阿哥虽不该胡言,但他的话真啊,和妃平时对大阿哥的好,妾都看在眼里,您开些恩……不要……”
太后提声压了成妃的话:“成妃,你刚才也是听到了的,这是她自己认的。你们母子两也不知道是什么心,哀家和皇后要替你们母子做主,你们倒好,一个护着她,一个替她求情,你们让哀家如何处置?”
话声刚落,窗上的原本整齐的人影子一下子乱起来,纷纷退向两旁。
接着雕花的隔扇门被推开,秋夜的风一下子吹进来,摇乱了春永殿中的灯笼,吱呀吱呀地迎风作响。太后抬起头,只见自己身边的太监杜容海疾步走进来。
“娘娘,皇上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走过春晖堂了。”
一闻此话,不光成妃和皇后,就连候在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噤了声。
太后不由地笑了一声:“皇帝回来,你们慌什么,都是犯什么错事,是你们谋害皇嗣吗?”
成妃和皇后都没有出声。
春永殿前的道路被空荡荡地留出来,偶尔拂扫过几片枯叶子,却也是连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滚入阴影里静默着,和所有人一道屏息以待人来。
不多时,远处仪仗过来。
张得通在前面亲自提灯照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走在灯阵后面,身上穿着石青色的衮服(朝服外面穿的,也叫龙褂),肩上的缂丝五爪金龙日月纹,金银相交,张牙舞爪。
今日叫了大起。九卿科道会议并几个议政王,以及在京的四品官员全部齐集乾清门,户部亏空的的事盘根错节,在京官吏几乎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掰扯起来尤为艰难。张得通在皇帝身边听了一耳朵的诛心之言。他是个太监,并不太懂什么是“提解火耗以养州县。”
但他从皇帝的面色和口吻,以及百官们沾粘的额头看出来,皇帝动了真怒。
于是,梁安来寻他的时候,他都不敢贸然去回话。但这梁安这个人也是痴执,就在月华门处傻等。皇帝那边散议,出月华门,到是扫眼看到了他。
问了张得通一句“何事。”
张得通才敢把大阿哥的事禀了。
皇帝犯疑。又把梁安召至身旁询问,怎是他过来禀事。
梁安跪回道,“和主儿私去了祐恩寺寻大阿哥。”
皇帝目光一动。
竟在月华门前怔住了。
张得通伺候了皇帝二十多年,从来没看见过自己的这位主子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偷偷地借着灯火看皇帝的眼神。那眼底的东西说不上来是恨还是愧,看得久了,甚至能从那一贯冷寒的眼中,看出些零星的水光。
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祐恩寺的那位云答应,王疏月也不敢。
他们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猜,皇帝对自己的这位身生的亲额娘,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这毕竟涉及到皇帝的出身,涉及的先帝给他的那句极为绝情难听的批语——奴隶之子。
因此人们大多知道,佑恩寺是皇帝的逆鳞,但少数人也会想,那是皇帝的软肋。
比如,王疏月。
这个永远不肯听他话的女人。
“张得通,摆驾,回畅春园。”
“是,万岁爷,您要不先回去更件衣裳,奴才让他们备……”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已经甩袖出了月华门。
金丝银线绣成的日月龙纹在月下光华流转,象征着皇帝滔天的权利,也遮掩着他隐而不露的柔情。
“何庆。”
“奴才在。”
“今晚你从朕眼前滚走。”
“啊……奴才……”
“不论今日谁劝朕,朕都要打她王疏月一顿。”
何庆不敢出声。这位主子爷在言辞上,撑破了脸也要压下王疏月一头,他到不怕皇帝真的要下手打王疏月。他就是怕他乱七八糟一通训斥,惹得和主儿真伤了心,这位爷过后又要后悔。补救法子千奇百怪,操碎他的心。这种情况,他见太多了。
张得通没有何庆那么乐观。
皇帝这个人,在朝廷再挥洒自如,与王疏月相处时,却还是磕磕盼盼的。有的时候明明是想对人家姑娘好,偏处处弄巧成拙,好在,王疏月性子好,又似乎能懂皇帝在感情伤上的笨拙,才不至于真正鸡飞狗跳。
这些都不论了。
他喜欢王疏月,真的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不光是皇帝的身边人,就连成妃和皇后,甚至那几岁大的大阿哥,也都看得出来。
此时皇帝从外面跨进殿中。
皇后等人皆起身下礼请安。
皇帝径直走到太后面前,从云答应面前走过的时候,也没有停步,其间只是看了王疏月一眼。奈何王疏月身子伏的极低,他又只看到了那半截白的不像样的脖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副姿态对着皇帝时候,皇帝也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她那脖子真的太瘦,好像一被谁掐住,就会被轻而易举地被拧断。
她是自己来到皇帝身边的,没让皇帝废一点功夫。
可如今要把她平平安安地留在身边,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皇帝怎么这么晚过来。”
“朕不放心恒卓。”
他拿捏了一阵语气,请过安,回了太后这一句。
说完走到成妃身边,蹲下身来张开手臂道:“过来,皇阿玛看看你。”
大阿哥平时对皇帝是有畏惧,但这会儿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小脸皱在一处,也顾不上那么多礼节,成妃轻轻推了他一把,他也就顺势扑入了皇帝的怀中。”
皇帝将他抱起,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么烫,难受吗?”
大阿哥摇了摇头,哑着声道:“不难受,儿臣已经好了,皇阿玛,儿臣求您,劝劝皇祖母,不要罚和娘娘。”
皇帝看了一眼太后,又看向殿中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