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女儿已经交由专门的医官照看,她也不管丈夫和婆婆,空前麻利的将多年以来的积怨倾倒了个干净:
“大人明鉴,民妇六年前嫁与陈思茶为妻,多年来任劳任怨,又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双亲,从无半句怨言,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娘一直看我不顺眼,当年生了小杏就说是赔钱货,日日指桑骂槐的说我们娘儿俩吃白饭!”
“后来我又生了小桃,她更是变本加厉,又是闹着要纳妾,又是闹着要请高人来看的……我怀小桃时她便整日阴阳怪气,搅得我不得安生,可我都忍了,谁知瓜熟蒂落之日,她一看又是个女儿,竟要闹着送人,被我以死相逼拦了下来。”
“因我孕期忧思伤神,以至于小桃体弱,许多东西不克化,这鸡蛋更是大夫言明不许碰的,我也多次提醒过公婆,可我婆婆只是骂我们矫情多事,几次三番要偷着喂”
她还没说完,陈思茶娘儿俩就赶了过来,陈氏一听就不干了,当即唾沫横飞的回骂道:“听听这张利嘴,竟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呢!怎么,你还有理了不是?鸡蛋那样好的东西,多少人都捞不着呢,我辛辛苦苦省出来给她吃,你倒反诬赖起我来!”
刘氏被她这副模样气的不轻,浑身发抖道:“你哪里有这样好心,且不说我有孕时略多吃一口就要受您老的白眼,月子里连个红糖水鸡蛋都求不来,小杏长到这么大了,吃过几回鸡蛋?怎么偏就给了小桃?我多少次说小桃不能吃鸡蛋,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难不成您竟不知道?”
说罢,又朝陈思茶吼道:“你说,你自己告诉大人,我说没说过,她知不知道?你说啊!”
陈思茶张了张嘴,满面为难,最后竟只吐出一句话来:“老人家记性不好,心疼孙女,一时记差了也是有的。”
话一出口,陈氏立刻跟得了撑腰似的张狂起来,又对着儿媳妇冷嘲热讽道:“依我说,就是惯得,一个丫头片子罢了,怎么不是活?如今可倒好,这样不行,那样不中的,竟是个小姐了!”
“人人都知鸡蛋是好东西,人人也都吃的,怎么偏就她吃不得?”
陈思茶也放低了声音对刘氏道:“左右如今小桃也没事了,到底是一家人,我娘拉扯我这么大不容易,咱们做小辈的,且多包容些吧。”
“那也叫没事?!”刘氏浑身巨震,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喊哑了嗓子,“两位大夫都说了,若是再晚一点,小桃就要被生生憋死了!饶是这么着,因用多了药,她的嗓子都坏了,日后都说不清话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在里头忙,你敢说自己没看见婆婆把鸡蛋埋在她碗里?若不是我出来的及时,只怕那会儿她就已经被吐出来的东西呛死了!”
“她才不到四岁啊,有什么错?非要遭这些罪!”
陈思茶被她说的恼羞成怒,惊慌失措的看了庞牧和晏骄一眼才道:“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胡说些什么!还不赶紧跟我家去!”
说着,竟就要去拉她。
“你撒手!”
说时迟那时快,许倩和白熙两个小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听见动静,随众人一并过来瞧热闹,谁知热闹没瞧见,竟直接被气个半死。
眼见事到临头,事情来龙去脉都已明了,那陈思茶竟还意图隐瞒,这两个尚未正经见识过人世险恶的少女少年如何忍得?直接上去就把陈思茶推了个趔趄,护着刘氏在身后,又对上头的庞牧和晏骄他们道:“大人,你们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人面兽心的!”
许倩直接指着陈思茶痛骂道:“你娘拉扯你不易是你家的事,与她何干?我们都听得明明白白的,她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是她男人,非但不体谅,反而助纣为虐,呸,真是白瞎了你这身公门里的皮!”
她年纪尚幼,兄长又一直护着,往来的全是风光霁月之辈,见过的夫妻也都如廖无言和董夫人、图磬和白宁之流相敬如宾,何曾见识过此等亲人反目的,只觉迄今为止的观念都被颠覆了。
衙门大堂素来是朝大街开门的,为的就是方便公开审理的案件能叫百姓们亲眼看着,以昭示公正无私。
因刘氏等人在义诊的地方就闹起来,又一路厮打,引了无数吃完饭闲谈的百姓出来围观,此刻早已议论纷纷,只是都碍着一层家务事的颜面,不方便出言罢了。
谁知斜地里跳出来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小姐,瞬间搅乱一池水,连带着不少早就看不下去的百姓也顺势唾骂起来。
“嗨,这家人我认识,就住在后街,那媳妇儿平时贤惠着呢,能干又知理,哪回见了我们不是笑脸相迎的,这么多年都没跟人红过脸,可见是被逼急了。”
“可不是?早前还觉得这家男人能干,又是衙门里当差的,想必人品甚好,谁知,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打量谁看不出来么?不过想求个儿子罢了。”
“正是呢,闺女罢了,没了就没了,再生不就完了?即便是媳妇儿,磋磨死了,他还这样年青,又能干,还有个好差事,何愁不能再找?”
“果然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知道疼,啧啧,男人家就是心狠……”
却也有几个人帮着陈思茶说话,“到底得生个儿子顶门立户,这女子气性着实大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也不是不生,又何苦磋磨?”
眼见风向不对,陈思茶母子慌得不得了,对着百姓们解释一回,到底不管用。
老娘陈氏果然如吕默阳所言,很有点泼妇的架势,见说不过,竟想与人对骂,还是陈思茶知道厉害,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劝住。
庞牧审理家庭琐事闹出来的案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还是头一次如此头大。
他将惊堂木狠狠一拍,唬的众人都是一哆嗦,刹那间安静了。
“来啊,将无关人员都给本官拉下去!”
许倩和白熙两个小的不敢跟他硬顶,不等衙役上前就乖乖下去,临走前还不死心的喊,“大人,您可不许偏心,百姓们都看着呐。”
庞牧恨不得把这两个不省心的小混账抓过来揍一顿,当即没好气的瞪了一眼。
“刘氏,你意欲如何?”
刘氏哭的衣裳前襟都湿透了,见他发问,便重重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道:“事到如今,民妇也别无他求,只愿大人能判了民妇与这无情无义的男人和离!两个女儿也不拖累他们老陈家,我便是砸锅卖铁,去外头要饭,也要自己养大了!”
“我不准!”话音未落,陈思茶已是脸色大变,冲着刘氏大喊道。
“大胆!”一直没出声的齐远当即喝道,“大人在此,你怎敢咆哮公堂?陈思茶,你身为公门中人,难道也不知规矩么?”
陈思茶骨子里对庞牧一脉人马畏惧多过敬重,尤其齐远等人,平日瞧着与自家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对下头的人却总是热络中透着疏离,此刻脸一拉,陈思茶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哪里还敢起高声?
第115章
陈思茶被齐远吼得一哆嗦, 可又生怕庞牧就此真的给判了和离,便硬着头皮小声道:“大, 大人, 卑职知错了, 其实说来就是婆媳吵嘴,待卑职家去好生劝和一回, 也就好了,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若真被浑家如愿以偿, 他岂不是被个女人给休了!还不如被撵去守城门的前捕头杨旺呢,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峻宁府地界混下去?
他自认态度已经十分诚恳,可谁知庞牧听后非但没有顺了他的意,反而表情越加冷冽。
庞牧先命人将情绪激动几欲昏厥的刘氏带下去, 然后又看向陈思茶。
他没什么表情的俯视着这个素来颇为能干的下属, 眼神中透出的某种含义叫对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陈思茶?”
“卑职在!”陈思茶莫名打了个寒颤,猛地垂了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庞牧悠悠道,“小家尚且一团糟,叫人怎敢委以重任?”
陈思茶身上的冷汗刷的下来了。
只这一句话, 他的前途已然尽毁。
他母亲陈氏虽没读过书,可却也隐约听出意思, 不由心疼不已,又暗恨儿媳刘氏不安分,“大”
她才要出声, 却被庞牧淡淡一个眼神弹压在地,动弹不得。
“当日本官审理飞虎堂二当家彭彪夫妇互殴一案时,你可在场?”庞牧缓缓收回视线,又望向陈思茶。
陈思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很不妙的预感,冷汗流到眼睛里杀的生疼,他却连抬手这么微小的动作都不敢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在场。”
“那日彭彪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你可还记得,本官是如何回的?”
陈思茶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的如同来自天边,干涩而生硬:
“凡峻宁府辖下人口,无论男女老幼,皆以律法为先……”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你竟还记得,”庞牧呵呵几声,突然语气陡然一变,厉声问道,“本官问你,今有一名无辜女童险些命丧他人之手,你做捕快多年,经验丰富、资历深厚,你亲口告诉本官,本官到底该不该一查到底!”
庞牧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烧的滚烫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叫他不断冒出来冷汗。陈思茶只是强撑着不趴下就濒临极限,哪里还有力气和勇气说话?
他尚且如此,更别提陈氏。就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老太太突然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面色如土的瘫软在地,口中只是翻来覆去的喊道:“不是我,我,我什么都没干!你们胡说,我没有!”
她就想不明白了,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眼下也没性命之忧,怎么就闹上公堂,还触犯了律法了?
长辈打骂小辈几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成了有罪?
本案的关键就在于陈氏之前究竟知不知道孙女小桃不能食用鸡蛋,以及她喂鸡蛋的行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果一切真如媳妇刘氏所言,都是婆婆陈氏有意为之,那么后者的行为就是杀人未遂,与什么简单的家庭矛盾性质截然不同。
庞牧命人将陈氏暂时羁押,然后命方兴带人勘察现场,并仔细询问周围邻居,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陈氏一家就住在府城靠近西北角的一座两进小院内,左邻右舍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彼此间熟悉的很。
最初方兴带人过去问时,众人还碍于邻里情面,不肯多言,可等他隐晦的透露出来意,并表示一定会替他们保守秘密时,众人瞬间踊跃的开了话匣子,从原来的避之不及立刻转变为争先恐后。
方兴被他们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就发现自己这个决定真是错到离谱:
退到墙角之后,他和几名小衙役直接就被群情汹涌的邻居们两面包围,不听都不行了……
“嗨,差爷,不是咱们放马后炮,我们平日里都说呢,这家早晚得出事儿,您看看,这不就应验了?”一个大娘唾沫横飞的说着。
随着她嘴巴的开合,方兴隐隐感到自己面部微微带了湿意。
“正是呢,那婆媳二人素来不睦……其实她媳妇儿倒是不坏,只是瞧着为人木讷了些。”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也撇着嘴道。
“我来说我来说,那陈氏就不是省油的灯,”又一个膀大腰圆的婶子奋力挤进来,眉飞色舞道,“她素日为人颇有些张扬跋扈,仗着有个儿子在衙门当差便自觉十分了不得,鼻孔怕不是要开到天上去?不大瞧得上我们这些人。她又是个爱贪小便宜的,每每出门采买都要斤斤计较,一斤菜里也要抬出儿子衙门当差的招牌,逼着人家饶一文钱与她……那些人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也没个靠山,哪里敢轻易开罪差爷?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可即便陈氏是个“一文钱”街霸,也不至于获罪啊……
方兴被迫听了半天,发现全都是与本次案件无关的琐事,不得不出声打断,又主动询问起那对婆媳以及孩子的关系。
一听这话,众人先飞快的交换下眼神,然后才神色复杂道:“其实这事儿,我们本不该说的,不过那做婆婆的也忒过分了些。”
陈思茶的发妻刘氏家境很一般,早年就没了娘,当爹的辛辛苦苦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还没来得及享福就撒手去了。谁知又过了几年,刘氏才跟陈思茶订了亲,她唯一的兄长也在外走镖时一病死了。
当时陈氏就不大愿意,觉得刘氏命硬克亲,且如今家境彻底败了,如何配得起儿子?
奈何亲事已定,陈思茶当时对刘氏十分中意,自然不愿做出此等出尔反尔自毁名声的事,于是虽有些磕磕绊绊,两人还是按照原计划成了亲。
无奈苦果初始便已种下。
成亲之后,丈夫每日早出晚归,公公只顾喝酒吃肉外出做耍,婆婆又总是鸡蛋挑骨头,百般看不顺眼,刘氏的日子很不好过,却也可勉强忍耐。而等长女小杏出生,诸如此类的生活矛盾骤然放大,婆媳矛盾迅速升级,而刘氏也突然发现丈夫好像不似刚成亲时那般温柔体贴了。
每每刘氏向丈夫诉说苦楚,陈思茶非但不会温柔安慰,反而总是一味叫她忍让……
儿子的默许对陈氏而言就是变相的鼓励,她开始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就要站在院子里或是家门口指桑骂槐,口口声声说什么要不孝顺不贤惠,要休妻什么的。
才刚说话的那个年轻媳妇气愤道:“她骂了好几年了哩,亏得她儿媳妇好性儿,若换了我,早过不下去了!”
一个年纪大些的婶子叹道:“你还年轻,娘家又丰厚,不晓得她的难处。她家里早就没了人,屋子也给族人收走了,又带着两个孩子,往哪里走?如何过活?”
说来容易做来难,难不成要带着两个孩子沿街乞讨去?
年轻媳妇张了张嘴,语气不似刚才强硬,可还是忿忿不平的,“依我说,与其一辈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不如硬气一回,便是苦些累些,也好过被人拿着当奴才。”
那婶子就摇头,“便是她能干,可孩子怎么办?放到哪里去?难不成东家还专爱挑带累赘的下人?”
“不是说的,”一个面相憨厚的大娘摇头道,“陈氏刻薄的也太过了些,前些年她便咒骂媳妇儿嘴馋,可人家到底是给他家生了个孙女,月子里荤腥捞不着就罢了,想吃个红糖水煮蛋都要被骂。她家里足足养了十多只鸡,每日也能下六七个蛋,难不成还吃不起?”
她也是当婆婆的人,自然知道自古婆媳是天敌,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陈氏多年来所作所为实在是昧了良心。
一听到鸡蛋,方兴眼睛一亮,觉得有门,“那她孙女平日?”
他还没说完,一群人就都抢着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