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原本极困的,此刻却没了睡意,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受伤的痕迹,低得几乎无声地道:“我做的饭不好吃吗?”楚寔似乎就不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不是。”楚寔穿着衣服道。
季泠没起床伺候他穿衣,她也是有小脾气的。
楚寔回头道:“就是因为太好吃了,若是习惯了,你一日不做,人就会生出不满来。”
季泠恍然大悟,原来楚寔是这个意思,却是为了她好,也变相地夸赞了她的厨艺,季泠的心情立即雨天放晴,拥着被子坐起身道:“但我可以日日为表哥做啊。”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楚寔却听明白了,他系腰带的手一顿,“就是因为吃了你做的饭菜,现在我出门应酬,你知道有多为难我的胃吗?”
季泠被楚寔的话逗得捧腹,也不再纠结这些了,“那我听表哥的。不过我跟着王厨娘学了这么些年,也想试着给母亲调理一身子呢,便是不用我下厨,总也能指点指点府里的厨娘的。”
楚寔穿戴后,回身捏了捏季泠的脸颊,“这个可以。”
伺候楚寔出了门,季泠就立即去了大厨房,繁缨早已经在必经的小道上等着她了。
如今管着厨房的依旧是万年家的,也就是当初钟威家的走后继任的那位,尧嬷嬷的干女儿。
这位远远地见着季泠就迎了上来,大少夫人长,大少夫人短的,季泠还没开始问呢,她就指着灶上的一锅一锅给季泠介绍,那是什么,那是谁的。
这位是个聪明人,如今尧嬷嬷身子不大好,已经久久不来楚府了,她最大的靠山已经不可靠,自然只有兢兢业业的做事儿。季泠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背后站着楚寔呢。
有件事儿万年家的可是知道的,而且是有人特地来告诉她的。当初钟威家的虽然没了厨房的差使,可依旧还在楚府当值,有二少夫人看着,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后来钟威也不知得罪了谁,就被弄去了漠北的庄子上,钟威家的和她女儿雪茜也都跟着去了那天寒地冻的地方。钟威到了漠北后,成天就只知道喝酒打老婆,最后更是迷上了赌博,把雪茜都给卖了抵债。
天远地远的人家为什么特地来告诉她这件事,万年家的太清楚了,晓得眼前的大少夫人得罪不起,所以只当菩萨一样供着。
季泠这也算是第一次尝到了权利的甜蜜果实吧。她上次来大厨房,想看看锅里做什么都不行呢,这一次人人却是话都不用说。
看过厨房,万年家的又把账本捧了出来,要跟季泠对一对这几个月的账目。这才是重头戏呢,万年家的也不知道自己糊弄不糊弄得过去。
季泠虽然没学过看账,但一点点算账还是会的,当年跟着余芳的时候,余芳做生意,她在旁边也帮着算过账呢,当然那是简单极了的,可也算有基础。周夫人在时也教过她们一点儿“数”。
繁缨道:“少夫人,妾曾经学过打算盘。”
季泠惊讶地看向繁缨。
繁缨道:“以前大公子屋里的帐都是妾算的,所以自己学了点儿算盘,算起账来也方便。”
季泠点点头,“那好,你对对账吧。”
繁缨对账的时候,季泠带着芊眠回去了,“你也该学学繁缨,打打算盘,将来你自己家里的帐不也要算么?”
“少夫人!”芊眠有些害羞地道,“那么点子家当有什么可算的。”
季泠道:“若是你真答应嫁给桂欢,我想着让你和桂欢夫妻去管我那铺子,可不是要学算账么?”
当初季泠跟楚寔提过一下之后,也不知楚寔给她添了多少银子,反正都是让桂欢去找江二文办的,就在京城给季泠置办了四间铺子。虽然不在热闹的大街上,也不是什么利润丰厚的生意,但生意还算不错。
如今掌柜的都是江二文那边派来的,季泠想着桂欢机灵,做生意估计也能成,若是能跟着学个一年半载的,也就能独当一面了。将来铺子交给他们夫妻管,也算是两全其美。
“少夫人,我可没答应嫁给桂欢呢。”芊眠不依地道,“我还没想好呢。”
桂欢虽然对芊眠有意思,每次出门也爱给芊眠带些小玩意,可芊眠嫌弃他年纪小,又没有家底儿。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不是芊眠势利眼,而是她既然不是为了爱情而嫁,总得图点儿什么吧?何况楚寔还承诺过她,她的亲事楚寔可以出手帮她。所以芊眠自然是抬头望上看的,不说别的,任贵的儿子她总是可以挑的。
或者也可以嫁给北安和南原,那可是楚寔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如今北安在外头都混得有名有姓儿了。
然而这几个人又都不如桂欢来得殷勤小意,也都没办法逗得芊眠开怀,所以她才纠结。
下午的时候,繁缨带了账本来见季泠,将她心里存疑的地方都用朱笔点了个小点。
季泠看了看道:“先放我这儿吧。”季泠一大早就让芊眠去找了桂欢,让他出去打听京城的物价,如此才能看懂账本,这会儿桂欢还没回来回话,所以她也不急着仔细看账本。
日落西山时,桂欢才回来,他把京城都跑遍了,东南西北的菜价各有不同,东南贵,西北稍微便宜些,虽然季泠并不需要那么精准的物价,但桂欢办事很尽心。
季泠把桂欢报的物价和账本对了对,再看了看繁缨点出来的地方,才发现繁缨实在太出色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现如今的物价的。按说她一个小妾,养在内宅,也无需知道这些的。
繁缨点出来的-->>
都是账目出入比较大的地方,季泠算了算,厨房报出的价格约莫比时价贵上了一倍到五倍。
而燕窝、阿胶之类的,用量也超乎了想象。比如上个月,光是季乐那里就吃了一斤燕窝,老太太、苏夫人、章夫人等房里都是一斤以上。贪得可就太多了些,明显是用不完的,那剩下的去哪儿了?吃了,用了,卖了?
季泠看过账本,心里已经约莫有数了。或者是因为她乃泥腿子出身,生性对账目就很在意和敏感,钱不说锱铢必较,可每一分花在哪里还是得有数,因此看这些账目对她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儿。
芊眠道:“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贪了这许多,少夫人可得好好儿治治她们。”
季泠摇了摇头,“水至清则无鱼。”她从没想过这账本上的账要一点一滴地算清,只要不离谱就行。
“那就任由她们这样?”芊眠问。
“再看看吧,难道真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可不得把厨房都烧了呀?”季泠道。在她看来厨房首先是做饭菜的地方,这是要进主子嘴里的东西,真把下头人逼急了,还不知道她们给你吃什么呢。
季泠并不着急改变现在大厨房的现状,她只想着怎么调整菜谱,给各房做到因时因人调理进补这么个事儿才是正理。
大房这边季泠倒是能拿到苏夫人和楚寔的脉案,然后拟定菜谱,但章夫人和季乐那边就有些不确定了,还有楚宿的也不确定,不过楚宥和吴琪的或者说明白了也能拿到。
一想到厨房的事儿,还有菜谱的事儿,季泠心里就激动,觉得自己好似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也有些用处了,因此黄昏前就去了苏夫人那边,说明了来意,把她的脉案拿到了,再去了大厨房那边和万年家的商议给苏夫人改菜谱的事儿。
楚寔今日特地早些回了府,就想着季泠这是第一日处理厨房的事儿,也不知顺不顺利。
可回了屋,却不见季泠的人。
“少夫人呢?”楚寔问水晶。
“少夫人还在大厨房那边儿。”水晶伺候楚寔擦了脸道。
楚寔蹙了蹙眉,却也没说别的。
然而有些事可一不可再,第二天楚寔回府的时候季泠依旧不在,水晶看见他的脸色都打颤。
楚寔还不至于发作水晶,起身往大厨房的方向走去。
水晶远远地望了眼,赶紧抄小路往大厨房跑去,她如今就指望着能在芊眠出嫁后升做季泠身边的大丫头呢,自然要一心为主,所以必须得去给季泠报信儿。
季泠看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晶,又听她说楚寔往这边儿来了,不由心里也是一慌,却也不知哪里惹到了楚寔,难道就因为他回了府自己没在屋里伺候?季泠觉得楚寔不至于这么小气的。
水晶眼尖,余光已经瞥到楚寔的身影,赶紧道:“少夫人,大公子来了,我先回去了。”
季泠点点头,她也看到了楚寔,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拉起袖口嗅了嗅,心里有些懊恼,这人在厨房里难免不会沾染些油烟气。昨夜她回去的时候,一进门就去了净室洗漱这才敢出现在楚寔面前的。
然而这会儿想躲也躲不开了,季泠只好迎上前,“表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回屋看不到你,可不得来这儿么?”
楚寔语气里赌气的成分让季泠听了不由愕然又好笑,难得楚寔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我马上就回去了,表哥。”季泠道:“刚接手厨房的事儿,有些乱所以这两日才耽搁了。”
楚寔道:“所以你觉得我就该在外面待晚点儿,等你忙过了再回来?”
季泠听到这儿才晓得楚寔这是气急了,赶紧摇头道:“不是的,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身上什么味儿啊?”楚寔皱了皱鼻子。
季泠羞得脸都红了,心里算是明白了,今后晚上是不能到厨房来了。
楚寔见说得也差不多了,厨房里的人也开始探头探脑了,这才道:“现在能回去了么?”
季泠能不点头吗?
季泠忐忑地跟在楚寔身后往回走,抬头看了看天,心里迭迭叫苦,她是真没留意时辰,这会儿该是去嘉乐堂给老太太念佛经的时候了,连沐浴都没法儿了,顶多就是换身衣裳。
进了屋子,季泠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跟楚寔开口,“表哥,我,我得去给老太太念经了。”
楚寔猛地转身,一双眼睛像金箍子似的锁住季泠,让季泠连呼吸都屏住了。
楚寔沉默了半晌,一直到季泠双腿都要战战了才开口道:“你就穿这身儿去?”
季泠松了口气,知道楚寔这是默许了,低头道:“我这就去换衣裳。”为了在厨房做事儿方便,她穿的是面料很普通的窄袖上襦和半臂,瞧着比有些大丫头穿的都不如。头发也是很简单地用发冠束在头顶的,跟男子一样。如此装扮去见老太太自然不妥。
季泠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出来,对着楚寔道:“表哥,我给老太太念了佛经马上就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楚寔道。
“呃。”季泠的心里越发没底儿了,实在不知道是碰着楚寔那根儿筋了。
到了嘉乐堂,老太太一见楚寔就问,“怎么又过来了,可是有事儿?”
楚寔的脸和刚才相比就跟换了一张似的,这会儿已经带上了笑容,“阿泠过来给你念经,说你现在睡眠不好,我过来看看。”
老太太听了心里自然欢喜,“没什么要紧的,人老了,睡够了,睡眠自然就差了。”
“可不是这样的,人人都需要睡觉,睡够了才有精神,我看你如今精神没以前好,就是睡觉的问题。”楚寔扶着老太太躺下,“你也别说话了,仔细说得兴奋了,更睡不着,我在这儿陪着,让阿泠给你念经吧。”
老太太还有些不想睡。
“你老人家要是有话同我说,明日我下了衙就回来陪你。”楚寔这样说了,老太太才肯听话地闭上眼睛。
季泠此刻已经净了手,翻开《心经》,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来开始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异常绵软柔滑,似丝绸拂过紫檀,带着一丝上乘的香气,又似泠泉潺湲流过白石,带着一分山林的空灵。让人的耳朵好像飞到了云岚氤氲的林子里,有分清霭之也野竹,有挂碧峰之飞泉,很能安神。
听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时,坐在床尾绣墩上的楚寔抬眼看了看季泠,总觉得这句话由她念出来格外地有意思。
心经中的色自然不是女色之意,可到了如今,世人皆喜欢用这句话来指女色,来劝人不要沉迷女色。若从这层意思来看,季泠之色,却正是色不是空的最佳写照。
声音继续潺湲泠泠,楚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渐趋平静,入睡之快甚至比当初季泠给他弹箜篌更快。
老太太还没睡着呢,睁开眼看了看床尾的楚寔,然后又看看季泠,朝楚寔努了努下巴。
季泠的声音为之一顿,侧头看向楚寔,见他已经睡熟,转头和老太太相视一笑。
老太太轻声道:“你叫醒大郎跟他一块儿回去吧,他是太累了。女人家只看到男人三天两头不着家,却不想他在外头有多累。”
季泠的睫毛扇了扇,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没体谅楚寔。
而老太太说的却是二房的章氏。以前章氏还是不错的,可因为二老爷长年在外,渐渐地养出股怨妇气来,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老太太说这话也是在提前敲打季泠。
“回去吧。”老太太再次道。
季泠反而伸手将老太太再次扶下躺好,“老太太,你是知道表哥的,他最是孝顺你,若是你没睡着,我就把他叫醒回去,他一准儿会怪我的。再说了,他太累了,这会儿让他先打个盹儿也好,省得叫醒了万一回去走了瞌睡,反而不好。”
老太太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
季泠念到口干舌燥,才听见老太太平缓的呼吸传来。她知道老太太这是身上有病痛,所以才睡不着,她偶尔也会听到老太太的痛吟,今天大约是因为楚寔在,所以老太太一直忍着,就怕他操心。
季泠把灯吹灭,轻轻推了推楚寔的手臂,他缓缓睁开眼睛,也没出声,起身走出了嘉乐堂。
季泠上前和楚寔并肩道:“表哥,老太太年岁大了,好似膝盖有些不舒服,听鹿鸣说她总说膝盖冷痛,大夏天的也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我老家有个土方,或者可以给老太太试试。”
“什么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