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她跟他说过,这辈子,嫁人无法自己选择,圆房与否也无法自己选择,被人抛弃更是无法自己选择。
那看起来貌似是她选择的退让,实则不过是体面的退场而已,她若不走,想必楚寔是不乏其他办法来刺激她的。为了让她自己说出“走”字,无辜的芊眠、水晶她们都死了。
所以她唯一的奢望就是能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
所以韩令为她铺了这条让她自己选择的路。选择藏起来从此销声匿迹,也可以选择走出来,和楚寔再续滑稽可笑的前缘。
韩令想让她进退由己。
真是个傻瓜啊,季泠心想,和当初的她一样。她俯低身子,轻轻摩挲韩令的脸颊,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眼皮上,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季泠低下头,缓缓地待着虔诚地将唇贴在韩令的额头,希望他下一世能投胎到富足没满的家里,一生顺遂,他喜欢的姑娘不会再伤透他的心。
然后,那柄韩令赠送给她日常防身的匕首从季泠的袖口里滑了出来,被她反握着,推进了自己的心脏。
楚寔发现不对劲,大力地将季泠从韩令身上拉开的时候,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又从自己的伤口抽了出来,血流了一地。
季泠没睁开眼睛,身前身后事都已经再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失去意识前,季泠的唇角带着一丝微笑,她终究还是为自己做了一次选择,选择不再看他,选择陪伴韩令,不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上奈何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又是一年盛夏, 季泠睡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侧头便看到了楚寔的睡颜,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却发现手脚软弱无力。她所以为的退了一大步, 其实不过就是仰了仰头。
可即便是这么小的动静儿, 也惊动了身边的楚寔, 他缓缓睁开眼睛, 眼里还有惺忪睡意, 嗓子带着没睡醒的黯哑,“怎么了?”
季泠像只小兔子一样戒备地看着楚寔, 明显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情形。
“怎么,真把脑子摔坏了?”楚寔抬手摸了摸季泠的头。
季泠自己也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头,才发现自己额头上裹了一圈纱布,头也晕沉沉的。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楚寔已经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柔声道:“头还疼吗?”
季泠摇摇头答道:“还有些晕。”
楚寔松了口气, 伸手揽住季泠的肩,“应该没有大碍了, 你刚才看我那眼神,让我以为你摔坏脑子连我都不认识了。”
外间有人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儿,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皇上。”
季泠的肩本就僵硬得不得了, 听得一声“皇上”之后, 却也不知哪里挤出来的力气,一下就推开了楚寔。她戒备得好似杀父仇人一般地看着楚寔。
楚寔却似乎毫无察觉, 只担忧地蹙眉道:“阿泠?”
季泠没回答。
“打帘子,叫人快去请周宜徇来,就说皇后的头只怕摔坏了。”楚寔吩咐道。
随着他的话音,床帘被拉了起来,光线刺入季泠的眼睛让她无法适应地闭上了眼,却听得楚寔骂道:“蠢材,皇后才刚醒过来。”
季泠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盖在了自己的眼皮上,殿内有人咚咚地跑去关上了窗户。
再然后太医院院正周宜徇便提着药箱,连跑带喘地走了进来。
“快给皇后看看,你不是说没事儿的吗?”楚寔的怒气好似一触即发。
季泠不得不开口道:“皇上……”
坐在床头绣墩上的楚寔回头指责地看着季泠,“不是说好依旧叫朕表哥的么?”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时候说好的?
楚寔道:“朕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孤家寡人一个,阿泠是也要跟我生分么?”
季泠在楚寔灼人的视线下,嗫嚅着吐出了“表哥”两个字。
楚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周宜徇这才走上前开始给靠在床头的季泠诊脉。
“快看看怎么回事,皇后醒来怎么就跟不认识朕了一样。”楚寔说着季泠的症状。
周宜徇把了脉,又将季泠头上的纱布拆了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然后跪在地上道:“皇上,娘娘的脑子里只怕有血块,所以才会失去一些记忆。”
楚寔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血块?有危险么?”
周宜徇哪里敢打包票,只能道:“臣自当尽力而为,娘娘的伤势需要连日扎针,再看看情况,能否活血化瘀。”
楚寔冷冷地道:“不是看看,而是必须,否则皇后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定拿你问罪。”
周宜徇赶紧叩头称是。
“下去开药吧。”楚寔的话让周宜徇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季泠则还在好奇地摸着自己头上的纱布,“表哥,我怎么会摔着头啊?”
楚寔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季泠抬眼看向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楚寔,他依旧俊美儒雅,尽管刚才皇帝气势那么威严,可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好似还是当年的表哥。眼尾的细纹,丝毫无损他的清隽轩朗,反而像是岁月优待他而为他添上的一笔成熟的风采。
季泠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为楚寔展平眼角的细纹,“表哥,你怎么那么老了?”
楚寔的表情一变再变,但每一变都绝不是愉快。
“你嫌我老了?”楚寔捉住季泠的手,问得有些委屈。
“不会啊,表哥若是老了,我肯定也老了。”季泠道。
可是当季泠被楚寔抱起坐到妆奁前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的年轻。好像依旧还在十八岁的年纪,肌肤白皙滑润,嘴唇粉嫩莹泽,还是清晨才绽放的花朵,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露珠。
她不敢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又回头去看楚寔,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可其实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她的一生,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沉睡,就像在岁月的流逝里作了弊似的,别人都在老去,她的年龄却好似被冻住了,冻在了她盛放得最美的时光里。
所谓的倾城倾国,惑阳城,迷下蔡,也就当如是了。
“表哥,这一次我睡了多久啊?”季泠看着自己无力的四肢。
“睡了大半个月,差点儿没把我的魂给吓掉。”楚寔为季泠按了按手臂和大腿,然后扶她起身锻炼。
季泠诧异地看着楚寔,“表哥,你不用去前朝吗?”
楚寔挑眉道:“哪有自己的妻子昏睡不醒,还有心思看折子的道理?”
季泠扶着为她特制的扶栏练着走路,然后想起了自己先才的问题,“表哥,我的头是怎么摔着的啊?”好歹也是皇后吧,怎么就把她给摔着了?
季泠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当上皇后的了,所以根据小时候跟着老太太时听来的那些宫中八卦想,难不成是后宫争宠的结果?
“昀哥儿把你给绊了一跤。”楚寔道。
“昀哥儿?”季泠纳闷儿地重复了一遍。
楚寔的眉头蹙了起来,“你连昀哥儿也不记得了?老三的小儿子呀。你不要太惯着他们了。”楚寔握住季泠的手,“阿泠,你不要急,咱们总会有孩儿的。”
季泠总算明白为何楚寔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会那么为难了。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只能偏疼别的孩子么?
季泠练了会儿走路,小太监同春进来禀报道:“皇上,皇后,太后娘娘听说皇后娘娘醒了,特地过来看看。”
季泠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苏夫人那张严厉的脸,吓得一个哆嗦。以前她只是楚府大少夫人的时候,没有孩子已经让苏夫人视如眼中钉了,现在贵为皇后,没有孩子,那简直不敢想。
楚寔却笑道:“你在怕什么呢?”他将季泠拦腰抱起,抱到了前面厅内的矮榻上。
苏太后走了进来,季泠抬头望着她,她好似老了些,头发丝里也有了银色反光,她挣扎想起身给苏太后行礼,却被她抬手阻止了,“这才刚刚好,就别多礼了,赶紧养好身子才是真的。这回可没把我跟大郎吓死,睡了大半个月才醒。你再不醒,这宫里的太医就要被大郎给杀光了。”
季泠惊奇地朝楚寔看去,刚才苏太后虽然在责怪她,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怎么跟她脑子里记的就那么不同呢?
季泠敲了敲自己的脑子,除了觉得疼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感受。
楚寔身为皇帝,日理万机,到底还是不能不去处理国事的,季泠下午自己又练了会儿走路,随口问身边的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长歌,还是娘娘赐的名儿呢。”瓜子脸宫女道。
莫名地季泠就想起了采薇,只是她脑子混乱得很,也不知道采薇是真的一个人,还是她做梦梦见的。“相顾不相识,长歌怀采薇。那岂不是还有个采薇?”
长歌惊喜地道:“娘娘你想起来啦?采薇刚才去御药房拣药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回来的采薇,长得却和季泠脑子里记忆的那张脸不同,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楚寔回来陪季泠用了晚饭,也没再离开,只让余德海把他要看的奏折都搬到了寝殿,季泠坐在榻上由着采薇按摩手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桌案后批改奏折。偶尔彼此的视线对上,他总是会朝她轻笑一下。
晚上歇下的时候,季泠还有些拘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楚寔就生分了,以前明明放了帐子之后……
季泠的脸红了。
楚寔逗她道:“你脸红什么?”
季泠赶紧摇了摇手,“没有啊,就是有点儿热。”
“殿内放了四个冰盆还热?”楚寔说话时,余德海赶紧送把扇子上去。他这总管太监,若是没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能耐,还真坐不稳。
楚寔拿了扇子替季泠扇起来,“还热么?”
季泠却失神地没有听见,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就是大夏天她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别说屋子里搁冰盆了,就是扇扇子都是不行的。稍微凉一点儿就觉得刺骨寒。
可现在怎么一点儿事儿也没了?
“怎么了?”楚寔伸出手指去捏季泠的下巴。
季泠这才回过神来,可一回过神就又开始紧张、脸红,她钻到被子下,“啊,我要睡了,我头还有点儿晕。”
“我叫周宜徇来。”楚寔立即道。
季泠赶紧用手压住要起身的楚寔的衣角,“不用,不用,应该是困得犯晕。”
楚寔却轻笑道:“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点了点季泠的头,“你这儿还伤着呢,我难道还能怎么着你?”
这话说得亲昵得很是过分。季泠心里却不由想,为何他对自己那般亲昵,可她对楚寔却觉得那么陌生呢?
是因为他们分别了很多很多年的关系吗?
一想起这个,季泠立即就想起了她和楚寔分开的原因,想起了她为何离开峨眉的庄子,想起了韩令。
可同一时间,她又疑惑得厉害,那似乎是她的记忆,可又像是她做的一场梦,梦里梦外不是没有差别的。至少她不怕冷的呀,苏太后待她也很亲切,季泠真真有些搞不懂自己的脑子了。
难道真被摔坏了?
晚上季泠做了个梦,梦见了楚宿,梦见了周容,梦见了归去来,也梦见了听雨亭,还有那串鲜艳夺目的红珊瑚手串。
醒来时,季泠扶着额头想,这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那么多梦呢?还一重套一重的,搅得她脑子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