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衣裳之下嘛,阿苎早已来报过了。
桑氏低头憋笑,程止白了妻子一眼——他早就说了,有长兄在,侄女哪会吃亏!
萧夫人不去理睬丈夫的歪楼,整理情绪后,径直问女儿:“少商,我来问你,你今日可知错了?”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要问她错?”
“女儿知错。”
程始和少商同时出口,然后父女俩互瞪。
萧夫人头痛的很,用力将丈夫推远些,示意他闭嘴,才道:“好,少商,那你来说,你错在何处?”
少商抬头挺胸道:“不论人家怎样羞辱刻薄女儿,女儿都不该出手打人。阿父阿母放心,以后除非还手,不然女儿不会再跟人打架了。”
萧夫人没料到她认错这样干脆,迟疑了会儿,又道:“那你打算如何改过?”
“如何改过?”少商撇撇嘴,“也不用改了吧。反正以后女儿应该不大会与她们打交道了,再见不了几次的,点头之交就好。”
堂内众人俱是一愣,萧夫人皱眉道:“你此话何意。”
少商早就想就未来问题跟父母摊牌了,眼下时机正好,于是她坦然道:“以尹家家世,姁娥阿姊将来必会在都城中嫁个差不多的人家。而女儿不是归入乡野,就是嫁入山林读书人家,以后还能见几次面?”
简单来说,她将来的夫家,要么是葛家那样的乡野大户人家,在乡里有钱有权有名望,但是远离朝堂;要么就是耕读传家的富户,如果读书有成,兴许能混到桑氏娘家那样的级别,著书立说,开山授徒;如果读书普通……那就普通一生咯。
这话一出,萧夫人先是一愣,第一反应就去看丈夫,谁知程始也是一脸呆滞,见妻子灼灼目光而来,忙不迭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很吃惊好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夫妻私底下的商量话,女儿怎么就知道了?!
“兄长,你是不是说漏嘴了。”程止笑呵呵的给程始拆墙。
程始怒目而瞪:“竖子闭嘴!该不该说,我会不知道!”
少商略带几分嘲意,笑道:“原来阿父阿母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就知道是这样的。
萧夫人扭头不语,程始尴尬,程止知道自己说漏嘴,不敢去看长兄。
只有桑氏温言道:“嫋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此时民风开明,并不禁止女孩与亲朋好友自谈婚嫁愿望。
“这有何难猜的。”
少商微微一笑,“今年年内我就及笄了,阿母素有成算,一定已有了计较。阿母不教我安抚部曲,笼络家眷,那是因为将来我的夫家不会有部曲。阿母不教我世家谱系,豪族贵眷来往交际的规矩,那是因为我以后不大会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过这些日子阿母倒把庄园的账本给我看了好几卷,还领了几个庄头跟我说田野庶务,又一直督促我读书写字……零零总总,可不就是如此了么。”
女孩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堂内两对夫妻面面相觑,过了半晌,见长兄长嫂都默然,程止小心翼翼的问道:“嫋嫋,那你觉得这个主张如何……?”
少商轻快道:“我觉得阿父阿母这个打算很好呀。”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当然,是作为未来经营计划的一部分来考虑的。
程始嗫嚅了下,很想说‘这可不是我的主张’,终于还是忍住了。
谁知少商却一脸认真,正色对程始道:“阿父,您是知道我的,不肯吃亏又主意大。将来您给我挑郎婿时,千万看看人家全家的性情,要挑那好脾气又随和的,别来给我管手管脚缠七缠八的,不然我肯定跟人打破头!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自有主张。”
有稳定的产业和社会人际关系,她就可以在庄园里尽情试验她的想法了;不论农具粮种还是高奢品,给她五年,她有信心可以让家里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
反正她也烦见了那帮贱嘴的小娘皮,没事就知道瞎bb,不是扯头花就是衣裳点心发饰脂粉和郎君,没有一点建设性。靠她们,怎么实现繁荣富强呀!
话说到这里,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萧夫人看女儿笃定的神情,心里憋的厉害。
她觉得把四个儿子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女儿让她上火。问题在于,少商说错她固然生气,可少商全说对了,她依旧生气。并且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那如若我叫你去向尹娘子赔罪呢?”萧夫人双手撑膝,忽然说道。
“我不去。”少商利索道,“尹姁娥出口伤人,挨打活该。我是不该动手,大不了我以后避开她就是了。可她要是还送上门来讨打,可不能怪我!”
看着女儿桀骜不驯的神气,萧夫人霍然立起,冷然道:“好胆色!我倒要看看,你知不知道错,来人呀……”
话音未落,刚赶到九骓堂的程家三子听见这句话,赶紧扑了进来,程颂和程咏一边一个抱住萧夫人的腿,两人连声道‘阿母息怒’,‘嫋嫋刚挨了打可不能再责打了’云云。
程少宫则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少商就往外跑,萧夫人还来不及说句话,两人就一溜烟不见了。
萧夫人气的浑身发抖,一脚一个踢开儿子:“都给我滚开!谁说我要打她了?!”
程咏和程颂呆了下,他们适才听了莲房的传话,还以为已经火上房棍上身了呢。
盘腿坐在一旁的程始拍拍哥儿俩,闲闲道:“放心,你们阿母今日的确没想责打嫋嫋,不过她叫阿青备了些木简,大概是要罚嫋嫋写字罢。”
程始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妻子,萧夫人没好气的瞪回去。
“你们还不快滚!等着领罚么!”程始一声大吼,两个儿子忙不迭的退出堂去。
程始再看一旁憋笑的直耸肩的幺弟和弟媳,忽然心里有了个主意,此时却先不说,嘴里只道:“你俩还想看戏多久,赶紧给我回去!”
桑氏忍笑,她原本是怕少商受萧夫人责罚,想帮着缓和一二,谁知却瞧了一场好戏,眼看戏已落场,她赶紧扯了丈夫作揖告退。
临跨出门前,桑氏忽回头道:“少商还是太天真了。”
萧夫人和程始一时未解其意,桑氏却不加说明,径直和丈夫出门而去。
九骓堂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了。
萧夫人胸膛依旧起伏剧烈,程始双手按着妻子慢慢坐下,赔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别来自讨没趣,你偏不听。这么多日子你还没看出来,嫋嫋那动手前早想好辩词了!你又不能打她,除了平白生气,能落什么好?”虽是劝解妻子,但话中掩饰不住骄傲之情。
萧夫人埋怨道:“还不是你们父子偏袒她,左拦右挡,生怕我吃了她!若像咏儿几个小时候那样,让我搬出杖责之刑,不说真打,就是吓唬吓唬也好,看她怕不怕!”
“女儿怎能与儿子一般责打,嫋嫋那小身板经的起几杖。”程始这就不同意了,“当初你也说了儿女不同,儿子要闯大祸,女儿嫁了即可,既然如此,责罚也不能一样呀。”
萧夫人怒而挥开丈夫的手,瞪眼道:“好哇,你在这儿等着堵我呢!是我亏欠了女儿,你这辈子都打算拿这个来给她开脱了是不是!”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就不该提前去找万兄,若不是要两家一起走,我们晚些去尹家,筵席开了,伎人也上了,有长辈在旁,一群小女娘哪会扯出这许多破事来!”见妻子真动了气,程始赶紧上前哄劝。
好话说尽,哄了半天,程始又笑道:“其实,我还当你今日要责怪嫋嫋当面斥责尹家娘子之事呢。谁知你倒一句没提,怎样,你也觉得嫋嫋斥责的好吧……”
虽被丈夫说中了心事,萧夫人依旧不服气:“那是你们父子来搅局,不然我也要责问她怎么这样咄咄逼人,就不怕给程家惹事吗?!忍一口气不成么。”
“别装了,几十年的夫妻,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肯忍气吞声,那年就不会叫我半夜去堵了浣水,将那姓窦的私帐淹掉一半。”程始笑呵呵道。
萧夫人嗔道:“你个没良心的,那姓窦的在席间羞辱你,你倒肯忍着!他叔父看重你,他却忿忿不平,没本事的东西,他叔父都叫他连累了!”
“可那尹家小娘子羞辱的也不是嫋嫋,是姎姎呀。”程始拍腿大笑,然后凑近妻子的面庞,“你一直觉得嫋嫋性情不好,可要紧关头,她却肯护着自家堂姊,绝不叫别人欺负了去!她要是闷声不吭,才是没情义!”
萧夫人闷着不说话,半天才嘴硬道:“我们家的人,从来顾念手足之情。那孽障还算没走了样。”顿了顿,她又叹道,“我后来拉着萋萋细细问了经过。唉,姎姎还是弱气了些,就算不能当场回击,后来也该说两句场面话,免得叫人看轻了。不过,嫋嫋也是言辞太锐利了,也不怕惹下仇家……”
“怕什么怕,是我怕了尹治?还是我们去巴结的尹家?”
程始昂然道:“尹家那么多子弟,总有不爱读书爱戎装的吧。我们两家互有所求,两相安好,凭甚低人一等!今日若不是嫋嫋当面顶了回去,那一众小女娘回家与亲长们一说,以后我程始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萧夫人叹口气,忧心道:“这回还也就罢了。尹家我们还惹得起,而且人家也宽厚,将来若是我们惹不起的人家呢。嫋嫋也这样横冲直撞,那可怎么办?”
程始十分乐观,故意逗妻子道:“若是我们惹不起的人家,嫋嫋就不去了。叫姎姎去赴宴,反正她会忍气吞声。夫人意下如何?”
谁知这回萧夫人却没理丈夫的戏言,沉默片刻,忽道:“前朝有位世家子弟,阖家权贵,后来自己也尚了公主。谁知夫妻二人性情不谐,天天争吵,最后那驸马忍不了公主的羞辱,一刀杀了公主。皇帝大怒,那驸马连同父母一齐被赐死了。”
程始疑惑:“你要说什么。”
萧夫人望着门边,低声道:“我曾说过,我放心将姎姎嫁入任何人家,你还说我偏心。实则我心里知道,这是愧对二弟的诛心之言。说句难听的,姎姎嫁人后,最坏最坏也不过是受欺负不敢还手,哪天忍不下去了,绝婚回家就是。可嫋嫋呢,她可是要拼死一搏的,祸事多是这样惹下的!”
程始无法反驳了,最后无奈道:“要不,我们真如嫋嫋所言,找个脾气好又随和的亲家?不过,嫋嫋已经答应我们了,以后不会再打架了。”
萧夫人语气中居然生出几分无力:“真想不到,我萧元漪有生之年居然会忧心女儿打架……对了,他们将嫋嫋领去哪儿了,外面似是下雪了。叫她回自己屋吧,我不会吃了她的。还有舜华,唉,我知道她的意思了……”
女儿的确聪敏锋锐,也不贪慕虚荣,尹府花团锦簇,她丝毫不见艳羡之情,更知道友爱手足;但也的确很天真,没见识过真正的权势是何等铺天盖地,避无可避。在绝对的权势面前,生死荣辱都是一句话的事。
与丈夫相反,萧夫人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生出了犹疑之意。
第33章
此时,友爱手足的少商正仰面站在街口望天,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细雪,沁到脸和脖颈上,湿冷湿冷的,她心中一片茫然。
半刻钟前,胞兄程少宫将她领去三兄弟居处暂且躲避,然后自己跑回九骓堂打听消息了,少商蹲坐火炉跟前的当口,遇上刚替程颂收拾完箭簇弓弦的符登进到屋里。
旧友重逢,不免聊了起来。少商从符登那里知道了符亮已跟到了程筑小弟身边,符登也从少商处知道了阿梅又长高了两寸。然后符登不免问到少商为何在此,待知道内情之后,他愈发忧心了。
“女君想罚之人,还从未落空过。”符登一脸为难,“卑下随着父亲在大人帐前多年,女君每每要杖责公子,无论哪位公子躲去哪里,总能寻回来,继续责罚。”
这下,少商坐不住了。
在她的殷切鼓励之下,符登还很诚恳的描述了那杖责之刑如何施行,将造成何等伤害,几位公子的惨叫频率,伤愈速度,以及愈后身心恢复状况。
符登的本意是想叫女公子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负隅顽抗不如端正态度,诚心诚意去认错,然后母女和好。
谁知,少商的思路却是‘坦白从宽,劳改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说实话,她还是很珍惜自己这身皮肉的,别是没被尹姁娥打到,反而折在萧夫人手里。她一时心慌,决意像小时候那样先出去避避风头。
符登起先大惊失色,很是阻止了一番,见小女公子心意已定,就只能护卫着她一道出门。两人从程府侧门出去,仓促之间,符登还记得牵出两匹马来,可是一直走出五六十丈,少商才发现这番举动十分不妙。
首先,她不会骑马。
其次,她身上没穿外出的皮裘大袄,脚上蹬的还是那双浅碧色的软底绣花翘头履。
再次,外面温度是零下,而且又下起雪来了。
最后,这里不是老家的弄堂——街口有馄饨摊,街边有油墩子摊,街尾有臭豆腐摊,多走几步,还有大姐头开的录像厅。
眼下已近黄昏,远远近近的屋顶上炊烟冒起,街上人烟稀少,可供暂时落脚的食肆客栈什么的要在规定的坊间才有,不会像后世那样,街上随处可见。
——她和符登面面相觑,符登十分羞愧自己行事不周。
少商倒没怪他,符乙和阿苎是培养儿子做军士的,不是公子们随身的伴当。于是,她犹豫起来,自己是否该老老实实回家,哪怕被打一顿也比得一场风寒强。
话说,她也已经习惯有婢女随侍的日子了,上辈子出门她哪敢不带钥匙钱包呀,如今倒好,不论刮风下雨落雪,自有跟在身后的婢女忙不迭的给她打伞披衣嘘寒问暖。
真是由奢入俭难呀。
少商自嘲一笑,正打算投降回家,却听一阵熟悉的马车铃声……
“程少商!”——以及更加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少商抬头去看,只见袁慎披着毛皮兜风,从袁家那辆华丽的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雪白的面孔被冻出一层浅浅的嫣红。他一看见少商甚为喜悦,随即又忧道:“你怎么才穿这么点,快进马车来!”
符登略迟疑,那日程家宴客,他亦见过袁慎,虽知其不是歹人,但毕竟……
少商却不管这许多,连忙上前几步,三两下爬上袁府马车,袁慎笑吟吟避开身子让她进去。坐在车头的那位驾夫还很贴心的扔了件毛毡披风给符登,符登默默接过披在身上,然后翻身上马,手牵着另一匹马,慢慢随行在车边,心里担忧小女公子的身体,他犹记得数月前母亲何等辛苦才救回她的小命。
少商的情形的确不大好,这具身体的单薄程度超过她的预料,才这么短短一阵,她已冻的从指尖到心腔都结冰了一般。幸而世家公子的车驾不但外表华丽,厢内也是应有尽有——书案,靠几,羊皮壁灯,精美镂刻的白铁桐木制成的小小火盆,连厢壁都覆了一层柔软的锦缎丝绒,可惜少商的指尖已经冻僵了,摸不出那适意的触感。
袁慎皱着眉看她,小小的女孩冻的瑟瑟发抖,鬓发上的细雪融化后微微濡湿,不过因为被打的鼻青脸肿,倒看不出她脸色如何了。
他手臂一动,很想将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到少商身上去,又觉得过于冒昧了,没想到少商已经自发自动的扯过铺在壁板上的一条羊毛绒毯抱着在怀中。
袁慎默然,松开拈着皮裘的手指:“你想去哪儿?”
“阿母要打我,我躲出来了。”少商尽可能的靠近火盆取暖,愁眉苦脸道,“谁知什么都没带,要不还是回去。”
袁慎皱眉道:“先别回去了。我们走一会儿。”实在不行,他倒有几处别庄可供躲避,不过,这样并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