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飞速回头,只见凌不疑骑马疾速而来,逆光中,犹如年轻俊美的神祗一般,她立刻觉得泪意上涌。
凌不疑见她一脸苍白孱弱,立刻飞身下马,几大步上前抓住她,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头颅,连着油布一把提起扔给旁边的何家仆从,“安成君不必让她来看这个吓唬,楼程两家本就打算退亲了。”
何昭君缓缓的拭泪起身,冷笑道:“从未见过十一郎这般怜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这样一位……”
“你适才还说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商突兀的打断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能信你将来会对阿垚好么。”说完她扭头就要走,却发现凌不疑还牢牢的抓着自己。
“你现在一头一脸的冷汗,不能受风,坐我的车回去。”凌不疑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胳膊,看似和气却不容置疑的将女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车中。
少商此时心乱如麻,满心都是那死人头颅的恐怖样子,点点头就同意了。
谁知凌不疑的车是不预备踏凳的,少商正想手脚并用爬上去,身后的凌不疑一手搭着车框,另一手往她腰上轻轻一托,就将女孩托着送上马车。
凌不疑回过头,看着绷着脸的何昭君,冷漠道:“安成君,在下押送逆贼并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说过,不要觉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将军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轻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色,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于防范,你难道不清楚?!否则即使变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于这般惨烈。安成君,如今众人皆怜悯你姐弟孤弱,可来日方长,是与人为善还是处处树敌,只在你一念之间。在下盼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他将挂在腰上的马鞭丢给一旁的梁邱飞,转身就上了马车。
“凌大人……”少商低着头坐在车内,双手扶着膝头,身上犹自微颤,却强撑着道,“我是不会退亲的,她自可怜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我一个个让的过来么我!我打定的主意,绝不更改!”
凌不疑不去管女孩的嘴硬,微微一笑,说了句似乎全不相关的话:“你放心,冯翊没有像滑县那样。”
少商忽的抬起头,苍白的面庞泛出病态的嫣红,又惊又疑的望着他。
“何将军虽有轻忽之责,但他勇于弥补,将五个儿子和全部亲信都堵了上去,连家小就不及顾念。当夜先以少数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时调集大队人马,次日就合围了肖氏叛军,短短三日就全歼了肖贼。”
少商抬着头,苍白的小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泪。
“是以,没有大批散落出来的乱军为匪,即便有小股乱兵,何将军也提前飞骑通知了乡野县郡,早早做好了防备。”凌不疑看着女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柔声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没有滑县城外那座乱葬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少商眼前浮现了医庐中那个受尽凌辱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辗转挣扎,可还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怀里,那个爱听自己吹笛的小酒窝婢女,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血干嚎,还有猎屋外层层堆叠的尸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她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捂面低头痛哭。
凌不疑一动不动的静静坐着,连女孩的衣角都没碰一下,耐心等她哭个痛快。
……
少商哭的头晕脑胀,恍惚间仿佛是被凌不疑抱着下车的,看见自己回来,程顺老管事激动的似乎打了个跌,也不知摔的重不重。
她含含糊糊的跟凌不疑道了别,擦干泪水,一步步走向主屋,向程始和萧夫人恭恭敬敬的行礼磕头,然后坚定道:“阿父,阿母,明日我们就去楼家退亲。”
第65章
次日清晨,程始早早遣人去城门尉所里告了假,想了想后,顺便也替楼太仆告了假,随后再去楼家通知,最后才和妻子慢吞吞的梳洗正装。
萧夫人瞥见丈夫克制不住弯起的嘴角,用力的束紧他的腰带:“把脸绷住了,今日我们是去退亲,不是去领赏。”
程始摸了摸最近有些松的腰围,低叫道:“听了程顺这两日的来报,你心里不得意呀!嘶……你轻点儿,尤其是昨日,昨日!阖都城最出挑的两个儿郎可都在我们女儿碗里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萧夫人手上加倍用力一把,“楼家这次后,我们在儿女亲事上要更加小心,免得落人笑柄。”
“装,接着装!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不知是谁?嘿,你以前还担忧嫋嫋嫁不出去或嫁不好,如今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萧夫人道:“我可跟你说,接下来的日子,不论谁来提亲都给我稳住了,别跟对楼家似的,急赤白脸就答应了,跟三辈子没见过提亲似的。”
想起未来的郎婿人选,程老爹简直红光满面,活像抹了把猪油:“诶诶,你说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提亲?我赌半个月内。还有,你说谁会先来?”
“别胡说。”萧夫人道,“刚和楼家退亲呢,总得等上两个月缓一缓,火急火燎的倒显得我们早有备选郎婿了。至于人选嘛……我倒更愿意是袁善见……”
“咦?为何不是凌子晟。”程始的思路很简单粗暴,“他更加位高权重呀。”
萧夫人沉吟良久,叹道:“……我看不懂他,活的没有半分人气儿,油盐不进的。再说了,你若有把握,这就出去跟嫋嫋说好了,回头人家不来提亲,看看嫋嫋会怎样。”
程始立刻怂了:“这可说不得,万一是我们自作多情,别害的嫋嫋空欢喜一场。罢了罢了,也许是你我多虑了,人家根本没打算成亲,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
是以,当夫妻二人出现在楼家时,皆是一副装扮妥当的沉重肃穆的神色,后面跪坐着耷头耷脑的少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奔丧。
今日楼家正堂紧闭,正中上首一左一右坐着楼太仆和程始,两人次下便是楼大夫人和萧夫人,萧夫人之下是少商,而楼大夫人之下则是楼二夫人和楼垚,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跪坐在稍远的下首。
程始三言两语就将退亲之意说了个清楚,楼垚一听就急了,抢着道:“少商,昨日还好好的,你怎么今日就……就……我昨夜差人去你家,可侍婢说你歇下了。”
少商眼眶红肿,觉得该流的眼泪昨夜都流完了,她现在满心都是幽默感:“昨日我登上何家马车之时方过午时一刻,结果你夜里才去找我,倘若安成君有心害我,那时她已经可以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了,那么今日你伯父楼太仆就不用告假了。”
楼大少夫人想笑不敢笑,二少夫人摇头莞尔,楼二夫人不知所措;剩下的四人已修炼成精,面上毫无波动。只有楼垚张口结舌:“不不,不是……”他以为事后少商会立刻来告诉他的,结果等到晚上迟迟没有音信。
程始转头去看楼太仆,只见楼太仆摇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沉痛,一言不发。
他生平最恨读书人的这种死样子,当下直接上杀手锏:“太仆若不说话,今日出了楼家门我就往外说,我们程家已上门退亲了,可楼家无论如何都不肯,死活不答应呐!”
楼太仆大惊失色:“啊……”楼大夫人激动道:“程校尉慎言!”
“那就是答应退亲喽。”程始道,“那就赶紧退还各自信物。我今日把文定的羊脂玉珏带来了,我那尊金虎楼郡丞不是已经送回都城了么,拿出来。再把两家的订婚文书撕几撕,事就完了。”
这次连楼大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全场陷入尴尬的静默中,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程家行事如此利落,楼家众人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楼小公子主题明确,急慌慌的一径追问:“少商,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反口,你就不退缩吗?”
少商面无表情,道:“你这一问,有两个答复。长话短说呢,家父家母感怀忠臣良将,为国厮杀至家破人亡,是以程家决意成全何将军临终遗言。”
说完这段,楼家众人全都呆呆的望着她,尤其是楼大夫人——这些不就是前几日她刚说过的吗?还引来你一顿冷嘲热讽。
楼二少夫人微笑道:“程小娘子微言大义,舍己从义,当真令人钦佩。”
“次嫂!”楼垚大喊一声。
楼二少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怎么,程娘子这话哪里有错,还是你真想让几位兄长休妻另娶。”
程垚一张脸活活涨红,再由红转紫。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大道理都在对方那里,他更加说不出什么了,只能干着急。
萧夫人的目光从各人脸上划过,干脆道:“既然两边都无异议了,就赶紧退还信物,撕毁婚书罢。”
楼二夫人也轻轻哭泣道:“阿垚你就听大家的,我也喜欢少商呀,可……可……”
“可是形势如此,阿垚,你要听话!”楼大夫人语带压迫。
楼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身子,悲愤的大喊:“我就不退亲,我就不!从小你们就用一堆大道理来诓我,要这样这样才是仁义,要那样那样才算报恩,可是阖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们要么隔岸观火,要么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过完这后半辈子!凭什么非得是我,凭什么?!”
听了这话,楼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楼大夫人沉着一张不悦的脸,楼太仆叹着气背身过去。程始和萧夫人互看一眼,不愿介入楼家私事。说句无奈之言,像楼氏这种人家,婚事成与不成,只看长辈的意思,儿孙们哪能置喙。
少商看着少年愤怒委屈的面庞,失笑道:“阿垚,你的腿好啦?”
楼垚一愣,怒气一时受制,讪讪道:“其实早能站起来了,不过侍医叫我多养几天,是以我还叫人抬着的。”
少商不无伤感:“这可太好了,安成君必是要热孝成亲的,到时你的腿脚也利索了。”
“你……你……”楼垚又着急起来。
少商柔声道:“阿垚,你听我说句话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话长说……”
看楼垚按捺怒气,缓缓坐下,她才开口:“这几月里,我们无话不谈。你告诉我,虽然你不喜安成君,但何将军却对你很好。你自小爱武,楼家没人能领着你,可何将军不论多忙总愿抽空教导你,可谓亦师亦父,你心中好生敬爱他,是也不是?这些年来你忍让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义上,另一半却是看在何将军的面上。”
楼垚火气略减,闷声不语。
少商继续道:“还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带着你摸鱼射鸟,东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给你做的,你喜爱的什么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她语气一转,“可是你知道吗,何五公子带着一队斥候想突围去报信时,生生被肖家逆贼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乱马踩成了肉泥!”
楼太仆长叹一声,抚泪转头。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女眷却不知,楼大夫人婆媳惊惧的往后一缩,楼二夫人直接吓哭了,只有楼二少夫人还算镇定,却也忍不住低头拭泪。
楼垚瞪着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泪。
“我细细问过我家次兄了。不单五公子死的惨,还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战阵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贼为了激何将军出城,竟将两位公子的尸首拖在马后绕城奔跑,最后甚至斩下他们的头颅插在枪尖上耀武扬威。阿垚你小时候,大公子不是常将你顶在肩上去摘果子么,你骑马还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们,死无全尸啊!”
楼垚已是泪流满面。余下女眷俱是轻声哭泣,连程始和萧夫人不忍心的回头叹气。
“……二公子在城头被数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没能熬过去。三公子领援军回驰时中伏,力竭战死……”少商不知不觉再度湿润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身怀六甲,被残暴的逆贼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头,亲眼看着郎婿身首两地,如今疯疯傻傻的也不知何时能好。阿垚,你跟我说过,何家大少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少夫人会酿甜甜的米酒……可她们,连她们也……”
何楼两族是通家之好,许多人对程家而言只是一个名字,但对楼家诸人却是活生生的记忆,音容笑貌犹在,但斯人已逝。楼大夫人这回哭的毫无伪饰了,搂着自己儿媳捂着嘴无声嚎啕;楼二夫人直接大哭出声,倒在二少夫人怀中。
楼垚仿佛成了一座盐岩雕成的石像,一动不动,泪眼已干。
“阿垚,我们在滑县时见过饱受兵祸荼毒的惨状,见过乌鸦飞舞的乱葬岗,见过哭号无泪的孤儿寡妇,那时你就说,大丈夫立世当庇护百姓周全,才能俯仰无愧天地。你知道吗,这回冯翊郡的百姓没有像滑县那样,何将军就是这样的大丈夫……”
少商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阿垚,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我话说的好听,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她就好了!”
“你别说了。”楼垚终于动了神色,含泪而笑,“少商,你没有对不住我。但你说的对,我口口声声要做庇护生民的大丈夫,可却连这么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不是可笑么。”
“阿垚,你只是一时委屈,可不要成了一世的委屈。”少商用力擦泪。
“我,我可以么……?”楼垚泪眼怔忪。
“当然可以!成亲后,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还要做她的兄长,她的依靠!你要心疼她,教导她,她错了你不能让着,她要发脾气耍威风,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气吞声……”少商大声道,这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导她。”楼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她若再胡搅蛮缠,我……我就捉她到何将军灵前问问……”
少商膝行几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问二少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么不好说的!”
楼二少夫人感动的看了少商一眼。楼太仆眼见这一幕,心道可惜了。
少商侧眼瞥见一旁的楼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争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么,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又来管你房里的事……”
这句话程始和楼太仆尚不甚明白,但在场的女眷俱是心知肚明。
这场过分简单的退亲仪式终结于楼垚的嘶声痛哭,哭完这一顿,他仿佛一时之间就长大了。看着金虎玉珏被交还,写着婚书的丝帛被撕成两段,楼垚神情沉静。
送程家三人离去时,他居然还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后我还要找几位兄长讨教,你们就当我是自家子侄罢。”
程始难得心软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夫人柔声道:“你以后和安成君好好过,她如今孤苦,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内中可怜。你以礼待她,以心待她,不会错的。”
楼垚躬身答应,又转头道:“少商,以后你就叫我兄长罢。”
少商揉着愈发红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想当我兄长,还早的很呢!”
楼垚哈哈一笑,笑出两行泪来。少商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淌下几滴泪。
两家人就此拱手告辞,虽说这是一次圆满的成功的退亲,但程家三人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程府时,程姎已备好了午膳。程家几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幼妹去做什么了,此时都告了假留在家中。众人齐聚正厅默默的用饭,程始一口饮尽一卮酒,大声道:“……以后,嫋嫋就和楼家无甚干系了,此事已了!你们都听见了么。”
程姎和三兄弟都点头称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声道:“这什么世道,好好亲事硬要退了!”
胡媪连忙上前劝慰:“唉,老夫人您别说了,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女公子比谁都难过呢。这里面的道理适才几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说了么?”
程母一把推开胡媪,大声道:“什么破道理,能值几个钱,楼家的财帛宝贝才是真的!你们为着几分破名声就退了这么好的亲事,值当么?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谷仓里的粮,银箱了的钱,脚下的田地,只有这些才要紧……”
程母在上面大声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几个小都静静的用饭,半句也不插嘴。
程始听老娘越说越过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来传报——
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召程始夫妇和少商进宫,宣旨的小黄门已等在前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