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一边给皇后添了碗热腾腾的茈姜骨汤,一边恭敬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不但家父与万伯父情同手足,两家亦是通家之好。”
皇帝看着那碗汤,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此时已入冬,自然生长的新鲜茈姜早没了,有的也只是老姜之类,这些嫩生生的茈姜是女孩用炭火烘着暖房好容易栽出来的。
皇后气虚体弱,脾胃不振,冬日用茈姜再好不过了。不过因为栽成不多,女孩一贯只紧着皇后一人用,旁人只能看着。
他脸上毫无波动:“今日御史黄闻来奏,弹劾万松柏有荡乱法纪之事。”
少商手一抖,惊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皇帝心中一乐:“你倒不是先喊冤?”皇亲贵胄出事的多了,通常他们都是先喊冤,来个矢口否认,抵赖不过了再是诸多借口。
少商连忙将汤碗奉给皇后,自己挪到皇帝跟前,紧张道:“家母常说万伯父一身都是毛病,好酒贪杯,暴躁易怒,总有一天叫人弹劾了!没想到……这么快……”
因为女孩反应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皇帝一时也没了言语。
少商有心求情,但她两辈子都是硬刚过来的,求情这种事不熟练啊。
“陛下……”她一脸惶惑的哀求道,“妾的那位万伯父,可怜呐。”
皇帝白了她一眼,暗想哪有这么求情的,“可怜什么,非法乱纪者,自然罪当不赦!”
“不不不,妾不是说万伯父违法乱纪不当罚,而是……”少商惶恐道,“唉,妾听说前几年有位姓欧阳的太守舞弊贪污,据说足贪了千余万钱。明明是罪证确凿,可因他出身名门,又著书立说,弟子遍天下,竟有十几位大人为他求情,还有人想替他死——可是万伯父呢,自家人丁单薄不说,姻亲故旧也是寥寥,如今只是一道弹劾,陛下就立刻要法办他,连个替他求情的同僚都没有……”
皇后低头掩饰笑意,心想女孩这等劝法倒聪明。
“胡说!”皇帝斥责道,“今日还是有人替万松柏说话的。”
虽然开口的才两个,不痛不痒的说了两句‘应当明查’。不过,被女孩说中了,他要收拾世族重臣时,那是牵一发动全身,游说求情之人络绎不绝,连躲在道观的汝阳老王爷都能被请出来。如此说来,于万松柏这样的反倒应该宽容些……
这是翟媪捧着一口暖笼进来,少商连忙将暖笼中的一个小小陶盅端出来,恭敬的奉给皇帝:“陛下请用。这些芸豆是当季采下来晒干的,泡发十分费时,是以这会儿才炖好。”
皇帝举匙一舀,竟是茈姜芸豆汤,心中颇是舒坦。心想这程少商倒也不是全然稀里糊涂,知道自己平日爱用酒肉,便奉上这样清淡去腻的炖盅。芸豆入口即化,茈姜鲜美爽脆,皇帝很是受用,于是便看少商又顺眼了几分。
皇后实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皇帝不紧不慢的饮汤,悠悠道:“黄闻在奏章说,万松柏圈占民田,又强掳数名妙龄少女为姬妾……你怎么了……”女孩已眼瞪如铜铃了。
“陛下,这个不对啊!”少商道,“万伯父八成是冤枉的!”
皇后疑惑:“你怎么知道?”
少商忙道:“陛下,娘娘,您二位若是见过万伯父的那群姬妾就明白了!我那位万伯父吧,那什么……口味数十年如一日……他他,他只喜爱……”
她难以措辞,本想用手比划,念及不妥强行忍下,“万伯父他只喜爱风姿绰约的丰腴妇人。他的那些姬妾,收进府中时没一个少于二十岁的,若是嫁过人生过子的更好……”说穿了,就是老万同志对于繁衍土壤的生物本能追求,萧夫人吐槽过无数次了。
女孩说的含糊,不过帝后二人明白了。
“说万伯父强掳民妇人妻还靠谱些,妙龄少女……”少商无可奈何,“万伯父他……照家父的话来说,哪怕醉的不省人事了,都绝不会摸错……”
她无意中听到的程老爹原话是,什么细腰,什么纤纤风姿,老万从来不屑一顾。他就喜欢丰乳肥臀,一把摸下去,但凡能摸到骨头的他都不要!
皇帝有些犹豫:“……黄闻素来谨慎,所参之人十有八九都是确有其罪的……”
“既然十有八九,那还有一二呢?说不定就是弄错了。”少商急急道,看见皇后不赞成的眼神,连忙伏倒在地,“妾失礼犯上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放在心上,抚须道:“这样吧,宣万松柏来都城,让纪遵问问他,若是没事,回去继续当他的郡太守。”
看见女孩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想到养子,皇帝轻叹一声,道:“罢了,廷尉府的人一出,平白扯出些流言蜚语。还是朕着人宣万松柏来都城述职,反正他上任也有半年了,到时顺便把事情说说清楚。”
“陛下英明!”少商欢欢喜喜的磕头谢恩。
“我也替少商谢过陛下了。”皇后恭敬的抬臂行礼,目中带笑。
皇帝横了妻子一眼,努力板脸。
本来这夜少商要宿在长秋宫里的,出了这么一档事,她只好向皇后领了令牌连夜出宫了。到家时,众人已歇下,少商赶紧让青苁夫人叫醒萧夫人,匆匆将此事告知。
萧夫人听完,先是神色一凛,然后追问皇帝与女儿的问答细节,继而松开眉头:“还好,陛下应也没想立刻惩办你万伯父,不然就不会故意在你面前说那些了。”
少商想了想:“阿母说的有理。”
“不过也不能轻忽。”萧夫人拉了拉披在肩上的中衣,“黄御史这人我略有所闻,并非信口开河之人,亦不是贪功邀名之辈。他既然敢弹劾,必是有些把握的。”
“难道万伯父真的强掳民女啦?!”少商此刻才体会到二皇妃在曲泠君杀夫案上的为难,“阿母,我是不是给家里惹祸了?若是万伯父真的犯下大罪,我却替他求情……”
萧夫人沉声道:“惹什么祸,你这回一点也没做错!我们与万家是过命的交情,你万伯父做没做过是一回事,我们要不要施以援手是另一回事。倘若你万伯父真是犯了糊涂,我们也算尽了情分!”
想到女儿在帝后跟前也能毫不犹豫的替万松柏开脱,颇有丈夫的热忱忠厚的气度,也不枉万萋萋一天到晚说女儿是可托付性命家小之人了。
难得被萧夫人夸奖,少商有些不大适应。
次日一早,皇帝的宣旨信使一行人快马飞驰而去;又过了两日,程颂与万萋萋向萧夫人提出要去路上接万松柏。
程颂道:“阿母,萋萋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了,要去找万伯父问个究竟。老夫人已经答应她了,我……我要陪她一起去,不然不放心……”
少商挤眉弄眼,还调笑的哇喔一声。
万萋萋脸上飞红,又得意又不好意思:“萧叔母,都是我任性,您劝劝阿颂,我会武艺懂骑射,带着家将府兵上路,不会有事的。”
萧夫人道:“你跟我客气什么,我们两家是什么交情,难道我能看着你一人上路?”想了想,“也罢,就让子孚送你去。不过,你与汝父路上不会错过吧。”
“不会的。此去徐郡只有一条官道,再说我昨日已经派家丁飞马去报信了,阿父不会胡乱抄小路的。”
“那就好。”萧夫人点点头,看向眼前一对欢喜的小儿女,迟疑道,“不过……你二人虽已定亲,但数日同食同宿,终究还要顾及礼数的……”
程颂脸红低头,万萋萋却眼睛一亮:“叔母,不如让少商和我们一道去?”
少商一愣,随即十分意动。上回随猪蹄叔父出门,虽遇上了一场人间惨事,但其余时光还是愉悦畅快,受益良多的。
“少商少商。”万萋萋拉着挚友的手,满脸兴奋殷切,“你和我们一道去吧!如今是越往南边越暖和,你就当是游山玩水好了……”
程少宫在旁吐槽:“现在这时候,山覆雪,水结冰,游玩什么山水啊。”
“你闭嘴,敢拆我的台,当心我把你当年换齿时哭哭啼啼的样子说出去!”万萋萋威胁完,又对少商道,“你家那位凌大人成日跟吃人老虎似的,看你看的那么紧,以后你嫁人了,更不能随意出门了!”
“萋萋。”程颂含笑轻斥,“别胡说八道,当心嫋嫋告诉凌子晟,回头有你好看的。”
“不要紧的。”少商摆摆手,一脸淡定,“萋萋阿姊又没说错。真比起来,廷尉府的狱卒全加起来都没他有排面。那么,阿母……?”她询问的去看萧夫人。
萧夫人略一思忖,拍板道:“也行。既然少商去了,少宫,你也去。”
程少宫傻眼,哀嚎道:“阿母,我不爱出门!我想待在家中!”
“少废话,若不是你长兄近日受了风寒,卧床养病,你以为轮得到你!”萧夫人道。
“三兄,去吧去吧。路上吸取一下天地灵气,说不出你的卜乩更准了呢。”少商笑嘻嘻的去扯胞兄袖子。
程少宫没好气道:“这里是天子脚下,天下还有哪一处灵气有这里旺?”话虽这么说,在萧夫人强力镇压下,他还是乖乖答应了。
四人临行前,萧夫人开始例行吩咐。
两个儿子不用多说了,多年的训诫也不是白饶的,只是两个女孩有些棘手,一个好事热血爱凑热闹,一个桀骜凌厉不肯受气,两人凑到一起能把天捅穿了。。
萧夫人郑重的对万萋萋道:“一路上老实赶路,不许路见不平,不许节外生枝,更不许看见沿途城乡热闹而贪玩。”
万萋萋满口答应。程颂在旁起哄:“你答应的倒爽快,我怕你一件也做不到!”
萧夫人道:“无妨。萋萋,你听好了。你若不肯好好走官道,我就责打子孚,你若是负伤生病,我还是责打子孚,你若是惹了事闯了祸,我依旧责打子孚……你记住了?”
程颂:……
万萋萋:……
萧夫人转向自家女儿,少商笑的没心没肺:“难道阿母也要责打凌大人?”
萧夫人道:“自然不会。不过你若没有老实行路,或是惹是生非,我会统统告诉子晟,由他来收拾你。你若敢乱来,我倒要看看你下半辈子还能不能再出门。”
少商:……
第114章
自打在乡野土屋中醒来,少商一直饱受管束,差别只是普通管束严加管束以及盘丝大仙管束,皇后和三叔母对她只是普通管束,只要不出大事就成;萧夫人是严加管束,不但不能出事,也不许出口并出手;至于凌不疑……那也不必说了。
这回难得没有长辈在身边,少商弃车骑马,顶着初晨的清冽寒意,意兴盎然的吹起了短笛,曲调活泼灵动,快慰畅意。吹笛需要气息平稳有力,然而马背颠簸,吹出来的笛声便一时高入云霄一时一脚踏空,听的周围人十分难受,可是吹奏者本人却是开心的不得了,一路迎风招展,欢天喜地。
程少宫恹恹的缩在马车中,被这灵魂笛声摧残的脸色发青。
连万萋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骑马到少商身旁:“不就是出来一趟么,你就这么开怀啊。”
少商放下短笛,可爱俏皮的鼻尖冻的有些发红:“没人管束着出门,多么难得啊!”
“有什么难得的,只要带足了侍卫家丁,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阿父老说嫁了人的女子最可怜,看看我大母就知道,叫我在娘家多高兴高兴。”万萋萋毫无同理心。
“那萋萋阿姊索性别嫁了。”
“可是阿父又说,嫁不出去的女子更可怜。”
少商一阵无语,叹道:“万伯父真是好人,萋萋阿姊,我要是投胎做了你家第十四个女儿就好了。你看看我,以前就不用说了,阿母八百年发这一回慈悲心肠让我出门游玩……”
程少宫趴着车窗,闲闲道:“你真以为这回让你出门,是阿母大发慈悲啊。”
少商疑惑:“难道不是?”
“你答应骑马不吹笛我就告诉你。”
少商岂是会受威胁之人,飞起一脚踹在车壁上,马车随即晃动两下,程少宫犹如娇花般的惊呼起来,然后少商转头就去问次兄程颂。程颂正在车队最前方与府兵领头说话,被万萋萋一个飞哨叫了回来,得知缘由后十分爽快的解答起来,于是三人一同缩进车队末尾的一辆空马车中。
“为了免去些许麻烦。”程颂道。
少商一脸懵懂。
程颂不知从何讲起,斟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奇货可居’这个典故。”
“次兄也来考我学问!”少商有些悲愤,“我知道这个典故,但别问我出自那本书行吗,读书不多难道就该天打雷劈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程颂连忙摆手,“阿母的意思是说,因为你的缘故,我家如今也有些奇货可居了。”
“怎么说?”万萋萋也是一头雾水。
“小妹,你如今多久见一回陛下?”
“差不多隔日就能见到吧。”
“那你多久能与陛下说上话?”
“只要见上了就会说话啊。”
少商觉得莫名其妙,“可那又如何?陛下贴身的岑安知,以前陪伴娘娘的骆家阿姊,都时常能见到陛下啊?”
程颂挠头道:“岑内官就不说了,便是虞侯也不敢小看他。不过那位骆娘子嘛,阿娘查过了,其实她并不经常面圣,就算见到了陛下,也与寻常宫婢无异,不经陛下问询不得开口。”
这是宫廷的规矩,上位者没开口底下人都不能先说话。少商赶紧道:“我从来没有随意发言!”除了皇老伯训话时自己的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