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旭阳总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柔暖光线下的女孩有种不真实感,仿佛脆弱的樱草,风一吹就不见了。看着她穿好翘头履,正要走出庭院,萧夫人忽然颤颤的喊出口:“嫋嫋!”
少商回头笑了下:“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萧夫人一阵眩晕,这是她第三次听见这句话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十年前奔赴前线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怀中,哭着小脸通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着‘阿母别走,阿父别走’……程始心有不忍,频频回头,甚至想冲回去将女儿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静的制止了丈夫,大军开拔在即,不可旁生枝节。
萧夫人忽然挣扎起来,失态的大声叫喊:“别让她走,来人呐,不许叫她走……拦住她,快来人拦住她啊……!”她觉得自己要失去女儿了,要永远的失去她了。不过,也许她十年前就已经失去她了,只是如今才发觉而已。
十年间她为何要那么冷静理智,为何要坚定的维持自己的好名声!她应该像凶悍的母狮子一样,狠狠撕咬开那些抢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应该像村口的泼妇一般,拖着葛氏的头发绕府走一圈,谁敢说个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颗牙齿!
——她不是没有办法带走女儿,只是顾忌太多,而此时,说什么都迟了。
萧夫人剧烈喘息,气血翻涌间,忽觉喉头一甜,嘴边溢出一股腥热,然后倒了下去。
……
少商戴着厚厚的帷帽坐在轺车中,三皇帝骑行在旁,他忽开口道:“你家管事为何看我的目光那般惊奇?”
少商将帘幕拉紧些,以免让街上人认出自己:“乡野人家没见过世面,殿下不必介怀。”
三皇子冷笑一声:“以前子晟去你家也这样吗……”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实他心中很觉得奇怪——大难过后,这两人难道不应该是苦尽甘来相守相伴么,何以闹到这个地步。
少商一手扶着车栏,静静道:“霍大人虽位高权重,但一直待人温文有礼,哪怕是对奴仆都和善周到,与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对了,淮安王太后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废后诏书后,她什么也没收拾,只带几个宫婢就进了永安宫,饮食渐少,病了也不肯见侍医。于是我母后非但不敢办奉后庆典,连长秋宫都不敢住进去。”
少商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三皇子不无嘲弄:“母后闷闷不乐,父皇就一个劲的封赏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后再这样病下去,说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国库搬给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脸无情,谁又敢多说半句——这世道,总是苛责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这档口,殿下就别火上浇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后曾说过,她做不成越皇后,越皇后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劝好淮安王太后?听说那日她对父皇把什么道理都讲明白了,怎么如今又过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们也罢,都不明白宣太后的心事——其实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过世后,就再没什么人哄她,反而要她屡屡去哄人,寡居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现宣太后端庄持重的模样,满脸怀疑。
“宣娘娘从小到大,其实没真正吃过苦。外面兵荒马乱,她头顶上始终有人庇护,是以漫长的岁月从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内心深处,她始终还是那个父慈母爱娇养呵护的宣氏嫡长女公子。”
“可情势比人强,在乾安王府,她得忍让一众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对越娘娘有愧,还得接着忍让。还因为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仪天下深明大义的圣贤模样来。不论什么事,她心里再不痛快也要装的若无其事,还要抢在陛下解释之前‘理解’陛下的举措——如今总算不用装了,她自要使些脾气了。”
“孤以为你很敬爱皇后。”三皇子皱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爱啊,但实话也要实说嘛。”
三皇子叹口气:“也是没办法了,淮安王太后不许任何人进永安宫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几位皇子,你去劝劝也好。”
“长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还关着呢,长公主……”三皇子脸上发冷,“长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顿,随后就‘谅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驸马轮流劝说父皇不要熬坏了身体呢——难怪宣娘娘要生病,换我也得病了。”
少商摇摇头,长公主夫妇还真是操作标准。
说话间,两人来到永安宫门前,果然宫门紧闭。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为‘帅哥该你上了’,三皇子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叫出一群身强力壮的侍卫,抬出两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后在一二三的喝令声中,咚咚几下撞开了永安宫门,里头顶着门栓的宦官都被撞击力冲的坐到在地。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少商提着裙子迅速踏了进去,三皇子让侍卫们替她隔开上前阻拦的宫婢,然后道:“在宫闱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闻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与宣娘娘说理!”
少商回头道:“谁说我要说理来着。”
三皇子罕见的大惊失色。
“别急别急!”少商赶忙笑道,“只消我说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无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气堵住嗓门,差点没升天。
永安宫其实刚修造好不到两年,比长秋宫略小,但论屋宇秀丽,窗壁明亮,犹胜一筹;可惜宣太后主仆数人都无心收拾,少商一路走进去发觉到处空荡凄冷。
宣太后如今住的宫室是随意整理出来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只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炉,别无其余家什。翟媪守在炉旁发呆,看见少商来了连忙走过去传报。
分别不满一月,宣太后原本乌黑油亮的青丝竟然白了好几片,满身苍老颓败的气息。此时她侧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发。
少商伸着脖子看了几眼,然后跪到榻边,翟媪哭泣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什么都劝过了,娘娘什么也听不见去。”
少商冲翟媪笑笑,不缓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说给娘娘听听。”
翟媪愣了下。
“今日三皇子领我进宫,他看了我的手书后,惊异的问我‘怎么和子晟字迹一般无二’。我这才发觉,这一年来我原来临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这人就是这样狡猾。”
宣太后微微动了一下。
“小的时候,总有人骂我是爹娘丢弃不要的孩儿,我那时就想,等我长大了,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气。
“我若要什么,我自己会想办法——老天生人,给予了智谋和气力,只不过有些蠢货偷懒不肯用罢了。然后,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谋与力气也渐渐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个寻常的蠢货。再然后,在我最无防备之时,他弃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侧过面庞。
“我决意要忘记霍不疑,可是早晨睁眼时,我会想起他叮嘱我不能空腹,出门时,我会想起他驾车来接我的样子,衣食住行,嬉笑怒骂,无论何时我都能想起他来。于是我打算丢了他赠与的所有东西,谁知一抬笔就又是他的痕迹——这种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愿待在家中,承受着父母手足那些怜悯忧虑的目光!娘娘,您帮帮我吧!”少商泪水落下,淌湿衣襟,翟媪也在旁垂泪。
女孩膝行到榻边,一双小手抓着被褥,哀声恳求着:“娘娘,我无处可去了,您救救我,请救救我吧!给我一个栖身之地,帮我过了这道坎,帮我忘记他!我不能每日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媪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终于缓缓坐起身体,露出满是泪水的苍白面孔。
……
听到永安宫传唤侍医与饮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来,喜出望外,越皇后也长长松了口气,帝后同时有种被赦免般的轻快,两人总算能坐到一处吃顿饭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宫门时,皇帝本想揍儿子一顿,后来知道是他把少商送进永安宫后,长叹一声,改为赏赐一斛明珠了。吃饱喝足后,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传话:“跟少商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记得她的功劳!”
皇帝心情好了,尚书台的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宫,两人边走边说。大越侯道:“谢天谢地,这几日我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淮安王太后有个万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处了。”
虞侯道:“没到那个份上,妇人嘛,被废了正妻之位,总要闹一闹的,只是我没想到破这个局的会是那个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没什么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气,还是真没想到,这等关口居然眼睁睁看着陛下和越娘娘为难。宣太后说不许他们进宫,他们就真的一人都不进宫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头我去谢谢程校尉,谢他养出个好女儿。”
“是个好女儿,聪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就去向程校尉提亲,我那十二子与程氏恰好年貌相当。”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脚步:“你你,你当初还想把女儿嫁给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闲闲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伦,总不能耽误了,这里不成就试试那里,就算说不成程氏也无妨嘛。这话姑母没教过你么?”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这样!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里了。”
虞侯抚须笑道:“子晟也还罢了,他那样貌走去哪里都少不了女子爱慕,倒是崔祐……霍夫人已经过时了,他总不能下半辈子无人照料吧。我有个守寡两年的从没,年齿不足三十,想说给他,你以为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么如何,我看你别在朝为官了,赶紧去做冰人罢!”
“做冰人有什么不好,前几年我将二驸马的妹妹说给了韩将军的小儿子,如今小夫妇俩和睦恩爱,逢年过节都要来拜见我,可比在朝为官尽落人埋怨好多啦!”
大越侯慢慢踱步,犹豫道:“诶,我听到一个消息,陛下身边的那个袁慎,袁善见,一天到晚往程家跑。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啊。”虞侯道。
“你这人!”大越侯顿足,“别说袁慎是去找程家父子谈论经文的,我可不信!”
“当然不是找程家父子的。这有什么,一家女百家求嘛。”
“可那袁慎不是同蔡允老儿的侄女定亲了吗?”
“外兄啊,从程氏小女娘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煮熟的鸭子是会飞的,定下的亲事是能退的。”
……
萧夫人躺在榻上翘首期盼了整整一日,没等来女儿,只等来冷冰冰的一道诏书——召程氏女为永安宫宫令,享六百石官秩;外加一道加封丈夫与长子的恩旨,另许多金钱财帛。
上门贺喜的宾客们很快发现程氏夫妇异常沉默,被问到时只推说是春乏。
这一日,程姎料理完家务,屏退一众婢女,独自走到书庐;寻过几间屋子后,在后厢的一间书库中看见程承正在书架上寻书。
程承笑道:“姎姎怎么来了,你下个月就要嫁人了,还不待在屋里歇息。”
程姎没有答话,坐到程承的案几对面:“父亲,您上回跟我说想将母亲接回来?”
程承一愣:“是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白鹿山读书时,你外大父一直让人送东西过来,你舅父还来拜访过几回。他们说,你母亲已经都改了。”
程姎道:“父亲忘了母亲对您的羞辱谩骂吗?”
程承叹气,低头道:“唉,我不如你伯父叔父,白身一个,又年迈跛足,能续弦到什么好女子。你大伯父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你大伯父又看不上。不然,就是贪慕程家权势,另有所图,还不如将你母亲接回来……”
“我不同意。”程姎道,“我不同意将母亲接回来。父亲若是续弦不顺,不若先寻一位温顺敦厚的姬妾来服侍您。”
程承张大了嘴:“你,你……”
“父亲知道大伯母病了吧。”
“自然知道!可是——”
程姎含泪道:“大伯父对外面说伯母是旧疾发作,可我知道伯母是为了嫋嫋,伤心病倒的——她后悔了。后悔十年前丢下嫋嫋,后悔十年后苛责嫋嫋,后悔母女间不曾有过一日和睦欢乐就被宫门阻断了。”
程承难堪道:“都是我无能,当年没有制住你母亲。”
“阿父的秉性如此,别说母亲动不动搬出大母来,就是母亲一人父亲也是说不过的。”程姎侧脸拭泪。
“可是阿父,这公平吗?我舅父舅母怀中娇养,十几年来被疼若珍宝,而嫋嫋在阿母手中备受冷眼薄待,养的粗鄙无文。刚来都城时我还未有察觉,如今我才知道阿母的行径是多么的可恶!”程姎捏紧拳头。
“十年中大伯母数次派人回来接嫋嫋,都被阿母使计挡了回去。我听少宫说,在外镇守的将领多是互相结亲的,若伯母能将嫋嫋带了去,她也能像万家的萋萋阿姊一样找到合心满意的郎婿,那就没姓楼的姓霍的什么事了!”素来端厚温顺的女孩一脸愤慨。
程承痛苦的抚上额头:“我明白你的意思。阿母虽有心为难姒妇,可阿母粗枝大叶,若无葛氏一直在旁出主意使坏,后来也不至如此。”
“我会向舅母写信说明原委的,无论阿母改了还是没改,都不能回程家来!”程姎坐的笔直,身上微微颤抖,“凭什么作恶的人老了能善终,那十年间阿母何曾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心软过!只要我在程家一日,她就别想回来!”
程承听出了异样:“什么叫你在程家一日?”
程姎道:“我跟大伯父说,我不喜欢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嫁过去。大伯父已经答应帮我退婚了。”
“你怎能这样!”程承一下站了起来,气的满脸通红,“你大伯母为了这门婚事费了多少心血你难道不知?!那家门风淳厚,家世也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你你……”
“因为我不能走。”程姎颤抖着哭了出来:“大伯母病的那么厉害,好像身上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青姨母要照看她,谁来管家——这时候我不能走!”
程承整日沉浸书中,全不明所以。
“大从兄已经授了官,成婚后就要到青州赴任,新婚燕尔,难道让姁娥阿姊留下来伺候大伯母?!”程姎拼命用袖子擦泪,脸上糊的乱七八糟,“二从兄过继去了万家,等与萋萋的婚事之后,就要跟着万伯父去任上了——家里还能剩下谁?!”
程承愕然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