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岔开了话题:“你们不是以武乱禁,快意恩仇的么……怎么也怕官府?”
黑衣人哈哈大笑:“不然如何,官兵上门来罚钱便要杀人么?”
苏缨点若有所思“原来当侠客也要守规矩啊……我阿娘做买卖,也常教导我,不可以金银为上,肆意妄为,在商有商道。”
“你有个好阿娘,世间万物都是一个道理,在江湖也有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便是人与人的道理。”黑衣人收罢了纸鸢,转过头望着她。他比苏缨高一个头,身姿昂扬,若不是面上黝黑,五官粗平,光看身形真是一个挺拔而气度非凡的男子。“人与人之道,远而近,近而远,亲疏仇怨,林林总总,分分合合,五味杂陈,似放了五载的陈年之水,连着积灰落尘,一瓢饮尽,就是江湖。”
苏缨似懂非懂,慢慢点了点头。这句话有些令人难以明白,却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在她心上轻轻撞了一撞。
“明白了么?”
“明白了。”
“所以,你真名叫什么?”
“叫洪福。”
“……”
苏缨嚼着他那句话,想着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而黑衣人的侠客朋友们总没有来,她又饿又困,后来便靠在了树边。
一个时辰以后,月上树梢,四下安安静静,草虫鸣叫,苏缨努力睁大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一直留在眼眶中的天际,终于泛出隐隐鱼肚白时,以愤然自闭的形式,再不展现,沉入了黑沉沉的甜蜜梦乡。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苏缨是被阿曼推醒的:“小姐,小姐。”
苏缨睡眼朦胧,一翻身坐起来:“来了么?”
“什么来了?”
眼前只有阿曼胖嘟嘟的脸,窗外将近正午的炽热阳光打进来,照得脸颊发烫,耳里嗡嗡的。苏缨努力皱着眉思索:“我……我怎会在床上?我不该是在楼下么?”
“小姐你说什么胡话呀,咱们昨晚一同睡的。”阿曼伸手贴她额头上,小心翼翼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玩够了咱们回家去罢,夫人该担心了。”
阿曼始终没有想到苏缨是认认真真的要抛弃家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出来闯荡,满以为她糟了这么多罪,今日定要嚷嚷着回家了。却没想到这一夜过后,苏缨却毫无返家之意,她急吼吼收拾包裹,下楼就去找店家问昨夜的黑衣男子。
“你说燕老二?你找他做什么?燕老二一个驼夫,住在西城破房子里,三天两头驼东西路过,一身臭汗,穷得□□透风,你总不能一晚上就看上他了吧?”
店家说罢了,立刻自己又把自己说服了:“你也穷酸,你们倒是挺登对。”
“你且说他在哪里?”
“老子在这!”
黑衣人的声音从外头院子里传来,带着半句咒骂:“陈巴你这王八蛋,老子自己都没报名号,你给我报的干干净净,下回路过老子住隔壁王瘸子家,气死你这腌臜短命的。”
店家陈巴回了他一句更加粗暴的话。
苏缨的半只脚,就在这粗野的咒骂声中,疑惑地停在了门槛上。
眼前院子里那分明就是昨晚说出“一瓢饮尽江湖”的人,却又断断不可能是她。
这个人在正午亮堂堂的日光下,黑衣上的泥点子、汗渍、马毛、稻草灰,分毫毕现。就这么直白亮敞,大咧咧的站在那里,挽着裤腿儿,拿刷子刷马。
哪里是半隐在夜色里的神秘黑衣,分明是满身的浑浊。哪里有侠士的挺拔轩昂,分明满身臭汗将人逼到三尺之外。
黑衣人直起身来,叉腰喘着粗气,看向踩门槛的苏缨,等着这位娇气的小姑娘开口。
猜想她必要悲戚控诉。
没想到,一启口,竟是一声刺啦啦、脆生生的——
“燕老二。”
她叫的这么顺口,让黑衣人险些没抓住刷马的把:“哈?”
苏缨点了点头,又叫了一遍,郑重其事的问:“燕老二,昨晚是你放纸鸢么?”
第4章 入西陵城郭向晚
苏缨那一口明明是嫩得不行的嗓,偏要用老江湖的口气,加之她面色严峻,似乎真有要紧得不行的事,这一问真把驼夫燕老二问住了。
燕老二掏了掏耳朵,吹吹指尖尘垢,满不在意的说:“是我啊。”
苏缨道:“你不是说你们要聚会的么,还哄我看了半夜,人呢?”
燕老二讪讪的一笑:“那是我唬你的,哪有什么侠客聚会……”
这时,客店老板陈巴哈哈大笑起来,捶着桌子道:“燕老二啊燕老二,侠客聚会,亏你编的出来,骗人家小姑娘,缺德啊你。”
“陈巴你给我住嘴!”燕老二黑着脸断喝陈巴。
“燕老二你给我说清楚!”苏缨也发了怒,气势愈在燕老二之上。
“我……”燕老二方理直气壮一点的脸在看到苏缨那双含着薄薄怒气,微微泛红的杏眼,到底心虚,一时气减势消,目光闪烁:“我就是放个纸鸢……那纸鸢是我在树上捡的,不知哪个顽童落那处……”
陈巴的笑声愈发放肆了,他原本坐着看热闹,此时笑得要翻滚到地上去。
“你当真不是游侠儿?”苏缨紧紧盯着他,含着最后一丝期望问。
陈巴大笑捶地:“小丫头,他是个屁的游侠,他从小就长在西陵县,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了,除了他那匹马,半个铜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给人坨货三天两头来我这里蹭吃蹭喝,住店的钱还欠着我三百二十九文呢。”
“……”
苏缨仍心有不甘:“可他孤身行走,独宿野村,举动怪异……”苏缨怎样也不信,昨晚说出“江湖之道”那一番话的燕老二,会真的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驼夫。
“那是因为他穷。”
燕老二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算是默认了陈巴所言。
苏缨眼里的希冀像是一簇小小的烛火,被狂风卷灭了。
她神情怔怔,缓缓垂下了头,看起落寞无比。
原本满脸写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燕老二见此情形,顿感手足无措起来,唯恐这个娇滴滴小姑娘大哭不歇止,那可如何是好……燕老二仓皇四顾,怕她的家人忽然从哪里冲出来,让自己负责。
燕老二结结巴巴的:“你、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的。”
苏缨低声道:“我阿娘说,骗人是不对的。”
“我给你赔礼道歉。”燕老二低声下气的。
“我不要你赔礼道歉。”苏缨语气倔强。
“那要如何?”
“你不是有一匹马么?”苏缨抬起头来,拿眼风一看他那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马:“也没货,驼我进城。”
“……”
燕老二哑口无言,只觉眼花,她那兴致勃勃的脸上,哪有方才所见的落寞之情?难道刚才都是他的错觉?
这被摆了一道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丫头到底哪冒出来的?
十里八村的也没听过这个名号啊?
究竟是小白丁还是老江湖?
陈巴啧啧出声:“哎哎,燕老二你那匹大马不是说来历非凡,谁都不给骑吗?平日里宁愿自己扛货物,也不让它驮,今儿这算是开了荤了?”
燕老二怒蹬他们二人一眼,转过身去接着刷马,刷得呲呲有声水点飞溅。
没好气的对苏缨道:“我还有半个时辰出发,要走就快些。”
苏缨点点头:“好,我立刻去收拾行李。”
陈巴意味深长:“这是被人制住了啊。穷酸姑娘,你下次再和他来住吧,我再便宜你两文钱。”
“当真?”苏缨眼眸微微睁大,略有些惊讶,立刻去房间里寻了笔墨出来,叫陈巴立下再便宜两文钱的字据。
陈巴大字不识,叫她写好了自己在上头画个大圈,算是画押。
正在陈巴大拇指蘸了墨水,准备画的时候,一只粗粝的手指伸过来捏在字据上。
燕老二面色不善,瞥一眼苏缨,捏起纸看,对陈巴说:“事有反常即为妖,这鬼丫头贼精,谁会为两文钱立字据?此事必有诈,你别乱画。”
说罢,摊开纸张,仔仔细细将纸上的文字都看了一遍。
“……”
却——
果真他娘的是说的下次来住便宜两文钱。
燕老二如今满脑子又被“刚才怎么会觉得她聪明,她有病吧?”的想法所主宰。只见满篇的墨迹,写得工工整整,主旨确确实实的,就是为了便宜两文钱……
这丫头知不知道她用的是上等的松雾纸,墨一看就是金贵非凡的东城紫烟墨,光写这几个字花的就不止几十文钱了?
陈巴兀自还在那边后怕庆幸,碎碎嘀咕着:“还是好老哥靠谱,你这丫头打的什么鬼主意。欺负我不识字,该不是要我把店转给她吧?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就有这么狠辣心思,人不可貌相啊……”
而苏缨站在那里,也不辩解,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无辜的模样。
燕老二越看越气,只觉认真看这玩意儿简直是对他阅历和才智的侮辱,啪的一声将纸拍到陈巴脸上,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口:“画押吧,就是两文钱。”
陈巴目瞪口呆,安静了半晌,默默画了押,然后又陷入了新一轮念叨里:“你这丫头是真的穷酸,你看要不要来我店里刷碗,我一天给你十文钱?”
在旁,目睹一切的阿曼,长长叹了一口气。
燕老二的大黑马神骏非凡,四肢修长,鬃毛耸立,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黑得没有一丝杂毛。燕老二唤它“追风”。苏缨熟练的翻身上马,燕老二眼底流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不住摸着追风的毛,小声在它耳边说话。
追风走起来十分平稳,驾之神气万分。苏缨一时得意,忍不住便要去抓缰绳,被牵马的燕老二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吓了回去。
行走了半日,日暮时分,繁华的西陵城展现在了她们眼前。
那是金灿灿的阳光所照耀的一片城池,巨大城砖笨拙而规整,灰黑色的瓦当密密匝匝,鲜亮旗帜与生火造饭的烟火纠缠在一起,翻飞在城郭上。
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住在附近的村民此时正是赶集归乡的时候,城门口人很多,扶老携幼,牵牛带羊,间杂黄狗吠叫。背着背篓者、挽着筐篮者、荷着锄耒者、挂着算盘者、鼎沸的人声和热烈浓重的泥土和汗液的味道席卷滚滚红尘,将苏缨整个席卷其中。
苏缨自小娇生惯养在家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然出门,都乘着软暖的车轿,从一个大房子到另一个大房子,从未跻身这样的人潮汹涌之中,便有些不知所措。
燕老二见她手脚笨拙,好几次差点被人群挤出去,她身形又矮小,若被人踩到地上很容易受伤。终究看不过眼,伸出手臂左右环护,苏缨如抓住一根稻草,一手拉着阿曼,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燕老二忙出了一身汗,好容易才护她二人入了城。
将她们放在街口,燕老二说:“山高水长,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