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党以戚家家主戚骁为首,戚骁立在上清堂外,华柱之前,扬声朝里道:“大统领,你虽年轻,然而这么多年我们可曾对你不服过?什么时候不是你指哪里,兄弟们打哪里,不服号令的都是王八羔子,谁敢炸翅老子第一个出来收拾他!”他指着绑在华柱上的墨予尧:“若不是这个小子惑乱人心,岂有天泽之耻?大统领今日只要驱逐了他,我等二话不说,即刻跪下请罪。”
云未晏面色苍白,危坐“上清承明”牌匾之下,手边搁着一把未出鞘的剑。
他举目前视,目中幽幽:“戚骁,你威胁我。”
戚骁激烈之中,眼眶发红:“大统领!非如此不能平楼众之心啊。”
白家主白无疆也是乱党一员,他一直有意无意躲在戚骁之后,见云未晏面上怒色渐起,忍不住道:“大统领,戚家主也是为您的名望着想。若此事没有个结果,我太初楼如何有颜面再立于白玉京。”
云未晏微微一笑:“原来你们的颜面,这样重要。”
戚骁埋头抱拳:“这是为了统领的名望。我等何惧,统领盖世无双,断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盖世无双。”
云未晏喃喃着,立起身来。
他较众人高,卓卓而立,玉山一般。他袖底手中,携了一把剑,缓缓向前,众人自动分散,便是作乱的几家,都侧身让道。
他一步一步,走到上清台前,将目光投向被烈日灼烤的墨予尧。
墨予尧在反抗缉捕时,身上受了伤,一身蓝衫被血迹所湿,透出紫色来。他已在烈日下站了好一会儿,嘴唇干裂发白,面上汗水如瀑,眼皮被汗所蛰,不住颤抖着,其间黑眸如玉,灼灼视着云未晏。
云未晏眉头皱起来:“戚骁,你先把人放下来。”
没有人回应。
“戚骁?”
云未晏讶然。
戚骁只道:“还望统领早作决断,只要你一声令下驱逐墨家,这小子自然无恙。”
下一刻,一把带着剑鞘的剑轻轻横于他的肩上,云未晏迅雷不及掩耳的欺身而前,将剑横于戚骁颈侧,面无表情,薄唇轻启,一字字道:“我说,让你先把人放下来。”
云未晏的玉衡剑,以星辰冠名,削铁如泥,身映寒光,鲜少出鞘,一出便是鬼神惊动的祸劫。
这把饮血无数的剑,寂寂然搭上脖颈,便是戚骁这等身经百战的铁血硬汉,亦不免汗毛倒竖,脖直喉紧。他咽了咽口水,平复了杀气骤袭时本能的惧怕,打直了微微发软的膝盖,将眼睛对向近在咫尺的云未晏。
执拗的,重复道:“还望,统领,早作决断。”
竟是不惧惹怒云未晏,遭杀身之祸,也要驱逐墨予尧,为太初楼保存颜面。
众人屏着一口气,将目光紧紧所在云未晏身上。
云未晏双目定定,如含寒冰一掬,死死钉在戚骁面上。
二人对峙良久,终是戚骁拿准了云未晏以大局为重,必不敢轻举妄动的把柄,梗着脖子战到底。
云未晏终究只得惨然一笑,慢慢退后一步,垂下了手。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墨予尧身上。
这个少年,举家北迁,身负家族希望,好不容易才得以入的太初楼。若是被驱逐,莫说出人头地,莫说武勋,这辈子只怕再与仕途官道无缘。
他岂能忍心?
然而若今日不能给太初楼一个交代,即便是强压下去,楼众人心不服,迟早必再起祸端。
云未晏一时心痛如绞,竟不知当如何决断。
墨予尧喉头滚动,张了张嘴,虽艰难,仍字字有力的道:“……我惜败首局,是我技不如人。若要怪罪,仅此一条。然而我俯仰无愧,没有祸乱人心……没有。”他狠狠喘了一口气,视线挪到乱党中的白、柳二家家主:“若是治我败罪,那便连柳边月、白鹿鸣也一齐治罪。否则,我宁死也不服。”
“你这贼小子!”白无疆护女心切,听他提到白鹿鸣,当即手腕一动,一道飞光从袖间而出,直往墨予尧击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又快又准,加之白无疆离墨予尧最近,其余人皆来不及阻拦。
眼看墨予尧就要受下一击,冷不防一声冷笑,一把胡琴横空飞出,在墨予尧身前三尺处拦下了飞光。
“嘭”的一声,胡琴落地,四分五裂,碎片四散。
随之落地的还有一个银色铁丸,是白无疆的袖中暗器。
“是哪个犊子?”白无疆抬眼一望,见广场边沿的矮墙上,竟不知何时站了二人。
一个红裙银衣,轻纱掩面,手提笨重的六尺大刀。
还有一个又瘦又高的面白书生模样人,正是清歌楼楼家家主楼明月。
楼明月心疼的看着自己四分五裂的胡琴,对白无疆小声叨叨:“亏你也是一家之主,这么点气量也没有,光知道欺负乳臭未干的小孩。”
看见是清歌楼来人,院中之人皆是一愣——太初楼原本就对清歌楼有芥蒂,见楼明月堂而皇之搅合进来,激起了楼众一阵不小的反弹。
白无疆怒道:“我太初楼的事,容不得外人来置喙。“
苏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墨予尧几遍,被他浑身是血,还被绑在太阳底下暴晒,气的面上泛白:“你们欺负我徒儿,今日之事,我一定要管。”
她手一抬,楼明月施展轻身功夫,将人送至绑缚了墨予尧的华柱之前。
苏缨双足落地,大刀一横,挡在墨予尧之前。
墨予尧听见这话,浑身一震:“洪……洪福师父?”旋即再看她的装束和武器,更是一惊:“……缨缨妹妹??”
清歌楼统领分明是缨缨妹妹,为何竟与她洪福师父成了一个人。
苏缨此时无闲暇与他解释,直视前方。将一众太初楼人的表情收入眼底:云未晏的惊诧、白无疆戚骁等诸人的愤怒、还有一些似懂非懂的暧昧眼神逡巡在她与云未晏之间。
有楼明月在旁,这红衣娇俏少女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当下,数不清的暧昧眼神和交头接耳在人群之中流动,无人注意了苏缨所谓“徒儿”和墨予尧唤“缨缨妹妹”的言语,纷纷会意的是:苏缨竟然为云未晏,率领清歌楼众人,掺和进了太初楼之变。
楼明月见墨予尧已极是虚弱,恐他危险,伸手便去解他的绳子。
一面说道:“你们这些杀才,这小子败给我很丢人么?简直不拿我楼家的颜面当回事,今日这人我也救定了。”
他一动手,白无疆等人怎还坐得,立刻纷纷拔出武器,围了过来。
……
距上清堂一盏茶的快马之程,衔月居里,茶香袅袅。
云公子宽袍大袖,手执白子,摩挲棋子,陷入沉思。
在他对面,燕无恤极是困倦,手间掂着一枚黑子,也不管他出棋没有,兀自闭目养神。
“天泽武试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倘若有人刻意挑起白玉京的争端,事情可麻烦了。你答应替我去查这件事,可不能言而无信。不然我就不帮你去给那小丫头家里提亲。”
“燕卿?”
云公子下了子,许久没有见燕无恤落子,出言催促,三两声后,那人似睡着了,始终没有反映。
正在这时,一黑衣探下马廊外,翻滚进来。
跑得气喘吁吁,足下打颤。
“五……公子,有变,太初楼内乱,清歌楼统领待人去助阵云未晏,禁卫军准备坐视不管,抚顺司正在路上!”
云公子听罢,满脸讶色,抬眼一看。
只见方才还昏昏欲睡的燕无恤,不知何时睁开双目,其间暗色隐隐,复杂难辨。
第60章 敞灵台光风霁月
太初楼前, 剑拔弩张。
由于苏缨率领清歌楼加入,清歌楼十家家主一齐并至, 初时略显弱势的云未晏平添助力, 双方处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
当楼明月解开墨予尧的绳索。
花隐娘袖中的飞花飘散在庭院之中。
聂元慎一个大步推搡围观众人冲进来。
偃师师的阴沉木“夺”的一下,击开戚骁的枪。
几乎可从众人眼中看到激烈碰撞的愤恨和火花, 却迟迟没有火并起来,所顾忌的,不过是这块地方罢了——
江湖是快意恩仇的, 武器随心,血性到了,就当出剑。
而白玉京,却有一大半朝堂的色彩,身份高低、家族类别、利弊权衡, 根植在众人心目中十载的东西, 非一朝一夕能改。
因此即便是苏缨率领清歌楼劫下了墨予尧, 楼明月将他携至剑阁廊下背阴处,十家主自成其阵围于当前,除了各家主之间藏形隐迹的“神仙斗法”之外, 并未引起大范围的火并。
楼明月取下腰间牛皮囊袋,将一口百花酿灌到墨予尧口中。
烈酒入喉, 墨予尧受呛咳嗽, 面色由苍白转为潮红,以袖擦去脸上酒渍,黑眸望向前方苏缨的背影。
入目红裙如火, 银衣如雪,发髻齐整,背脊挺直。
将他护在身后。
在她更前方,乱党围至,戚、叶、白、柳等数家家主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被人眼皮子底下劫了人,怒火被撩拨得狠了,按在刀兵相见的一线之间,免不得污言秽语,各种难听的字眼,直指苏缨本人。清歌楼也不甘示弱,楼明月唇齿了得,聂元慎中气十足,一时双方竟摆开阵势,唇枪舌战起来,
墨予尧知道,他们想让苏缨出手,然后便可名正言顺一拥而上。
只要苏缨中了他们的激将法,之后若有朝廷秋后算账,在太初楼先动手的清歌楼便会成为挑起争端的罪魁祸首,必受严惩。
他们骂的实在太难听。
墨予尧张了张嘴,想唤苏缨的名字。
喉中却似烈火滚烧,话滚到唇边,成了微弱的抽气,自己也听不清。
在墨予尧的记忆中,苏缨还是那个会一怒之下当着棍子将他从树上捅下来的暴躁小女孩,那样瘦弱、娇小、矜贵、狡黠,受不得一点委屈,蹭破了一点皮都要瘪嘴大哭。
此刻,面对铺天盖地、无中生有的辱骂,除了肉眼可见肩膀在微微颤抖,脖颈在恼怒之下,红了一片之外,竟一动不动,持久的缄默着,牢牢将自己看护在身后。
墨予尧忽觉眼前模糊了。
只听戚骁嗤骂道:“小妖女,腌臜商户门第出声之人,凭着一点姿色,便来白玉京兴风作浪,若不是你家中那点腐臭不可闻的黄白物,你要入白玉京,怕还要先来拜老子的炕头。”
苏缨气得浑身发抖,欲反唇相讥,搜肠刮肚却也寻不出几句下作话,急得脑门充血。
云未晏听得这话越来越过分,大喝出声:“住口!”
就在戚骁话音刚落的当头,一块石子携风破空而来,力劲眨眼间掠至近前,猛地击向戚骁。
“嗖——”
那石子虽小,然而力劲非凡,角度奇准,竟是直逼着戚骁的喉咙而来。
戚骁何等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