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寻脸色略缓和,沉默一下,有些倨傲地说:“我平素在太极宫修行。”
瑶光随口说:“啊,久仰,久仰。”
没想到定寻听她说“久仰”,竟然笑了,还笑得挺开心,脸上那丛茂密的大胡子都颤抖了几下。
瑶光尴尬地跟人赔笑,忽然间突发奇想,这人要是把这把大胡子剃来了,没准是个帅哥。再仔细看他眉目,竟然发现他可能也就三十出头,最多?他眼角眉心一丝皱纹都没,露在那丛胡子外的肤色也白皙。
瑶光正想敷衍几句赶快告辞,不料大胡子走到她这侧的书架前,堵住了她的去路,他看向书架,问,“你刚才看的书卷里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拿起她刚放上去的那卷情书打开。
瑶光见他手指修长,肤色如白玉,心想,他果然年纪不大。随口答道,“是我曾祖的一封书信。”
大胡子阅读速度远比瑶光快,扫了几眼烫手一般胡乱一卷忙不迭放下。大概是看到了其中几处在晋江不可描述、会被举报、举报成功了还能拿到一毛钱奖励的描写。
瑶光见他露在胡须外的脸颊微红,不由想笑,这大胡子装得再老成,还是个看了肉会脸红的。没准他比我想的还要年轻。
定寻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你借了什么书?”他往瑶光手中一看,最上面是那本《金灵翘传》,又连咳两声,再次转移话题,“你来这做什么?你可知这里不能擅入?”说着,眼神尖锐起来。
瑶光本来就有些理亏,一心想赶快走,谁知人家一下切中要害,还堵住了去路,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看这藏书楼建的别致,听接待弟子说这里藏得有韩国公子画的原图,就想来看看。门没关,我就进来了。”
大胡子听了,发了一会儿呆,言若有憾,“这楼建的极妙,只是后来的工匠都说不明白这穹顶没有一根梁柱是怎么建成的。我想找找韩国公子有没有留下言及此事的手稿。”他说完,又背着手,看向瑶光,似乎在等她发表意见。
瑶光动了动嘴唇,又闭上了。
无他,无论万神殿还是圣母百花大教堂都曾是她去过许多次的地方,就算再对建筑不感兴趣,每次去的时候都能听到导游在那儿讲啊讲的,听得多了也就懂了。
而且,爱好披萨的意大利人民,如果家中有个大院子,没准还会自己搞些砖头水泥盖一个微缩“万神殿”炉子,用来烤披萨。
瑶光那位家里有马的小朋友有一次邀请带他到他家乡下农庄玩耍的时候还光着膀子和他的小伙伴们现场盖了一个这样的炉子。围观了全程的瑶光自然清楚这种半球形没有一根柱子的穹顶是怎么建的。
本来,将这“秘密”告诉这道士也没什么,可如此一来,要是有人说她其实失忆什么的都是装的,藉机生事,难说会不会给自己招致灾祸。
于是她便不言语。
大胡子也没再问。
两人相对无言站了一刻,大胡子忽然问,“你在灵慧祠,可还好么?”
瑶光微笑:“很好。”
大胡子点点头,“如此甚好。”他转过身,去了另一架书架,不再理会瑶光。
瑶光想,这时不走,更待何时,快速跑到门口回过头说:“定寻道友,我师姐等我去吃饭,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也不等大胡子有何回覆脚底抹油跑了。
瑶光在一楼接待处办好借书手续,将书放进布袋中背着,去了饭堂门口。
薛娘子正在那里等着呢,两人一见面,各述说一遍自己的见闻。
瑶光将“整理历年真题押考点”这主意说了,薛娘子很是赞成,“我们也不能一味烦劳张师姐,宋李两个师侄虽然平时不念经,但这些年跟着张师姐熏陶其实也学了不少道藏的,咱们先找上她们一起参详,剩下不解的地方再请教张师姐。”
不一会儿张师姐也来了,大家坐下,小弟子端了今日供应的菜色茶水给三人。
吃完了饭,张师姐又去编书,瑶光和薛娘子就准备下山了。
她们俩想得很美,早点下山了,山下小镇上店铺还没关,就可以去逛一逛。上山几天了,今儿是第一次出灵慧祠。
瑶光惦记着答应了小竹要买好吃的回去,担心到了山下买不到什么,就在太清宫食堂里买了两包糖橘饼两包玫瑰松子糖。
据说这金桔、玫瑰、松子都是太清宫中种的,沾着仙气呢。
出来一趟不能不给师尊买点什么。两人忖度着老郡主这几日的饮食喜好,买了一包蝴蝶酥一包柿饼馅儿的糕。
这些点心每包不大,却不便宜,六包竟要二两四钱银子。
瑶光付了钱,见点心包装只是用普通草纸包成四方块,再加上一张红彤彤的油纸用细麻绳捆着,看着十分土气潦草,就跟薛娘子小声嘀咕,“照姐姐,咱们将来要是开了点心铺子,这包装一定得做得配得上点心价钱。”
自从薛娘子陪着出家,两人有了师姐妹名分,瑶光和她就以姐妹相称了。
薛娘子素来见的点心都是这么包,便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也是如此,点心拿回家后才装在精致食盒或盘子里,从未觉得点心这么包有什么不妥,但她想起她们画团扇、帐子时瑶光就专门找了澄心堂的厚实白纸做了盒子,贴了花笺,还让自己写了字,果然卖得不错,后来芸香楼还要更多的花笺,就点点头,“瑶妹说的是。虽然有买椟还珠之说,但那珠子要是随便装在草绳扎的盒子里,怕也卖不上价。”
两人提上点心和书,出了内门,正要拾级而下,后面一个小道士追上来,“两位师叔——等一等。”
这时是下午一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张师姐瑶光让小道士给她们送来两顶斗笠。瑶光谢过小道士,又叫他带话“谢谢张师姐费心”。
其实这一路并不怎么热,两人便拿着斗笠当扇子使。
梨溪山树木繁茂,老郡主说的那条从内门下山的路上一路郁郁葱葱,还有山泉淙淙在路旁蜿蜒流过。
两人沿着天然石头和树根因势就型而造的台阶走下来,走走歇歇,再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拿出鹿皮水囊在潺潺而下的山泉接上一袋水,再将巾帕浸湿了敷在脸上,听着林间知了的叫声和泉水流淌的声音,真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走走停停,一路无比欢畅。瑶光还画了两幅速写。
瑶光对薛娘子说,“照姐姐,我真想大喊两声!”她“啊——啊——”地大叫了两声,只觉得心中自穿越后积累的郁气一呼而空。
薛娘子也很高兴,拖着漫长的调子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瑶光文学素养不高,但这首《山有扶苏》大大的有名,是一个穿越女主手游的名字,所以她知道这是《诗经.郑风》中一首描写女郎和情郎约会时调笑的诗歌,只没想到薛娘子竟会唱这种歌。
这歌的调子悠婉弛缓,词就这么几句,薛娘子唱了一会儿,瑶光也能跟着吟唱。
两人正唱着歌,眼见山势骤然一缓,几股山泉汇成一道,顺着山崖奔腾而下,紧接着山势又变得陡峭,山泉从石崖飞落,仿佛空中的一条白龙,落下山谷。
转过山崖,那条白龙所化的瀑布轰轰作响,虽然她们离崖壁有近百米距离,细密的水雾还是随风飘过来,落在两人头上脸上。
这里道路湿滑,薛娘子从路边折了两根树枝,和瑶光当做拐杖,扶着石壁走下来。
再走上一段,两人到了瀑布冲击而成的石潭,只见那股奔流而下的山泉从潭中溢出,又分成几个岔,各自流去。
又走了一会儿,山势越来越缓,转折几次之后,果然见到一片林地中有个开满莲花的池塘。
瑶光喜道:“照姐姐,你唱的真没错,这可真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隰,是指低湿凹地。
薛娘子笑而不语,用斗笠扇扇风,坐在一块山石上喝水。
瑶光比她体力好,并不觉得累,便走去池边去采老郡主要的荷花。
不知是不是最近才下过雨,池边的地又湿又软,瑶光还没走到池边,离最近的荷花还有一两米远呢便一脚陷在泥里。她赶紧后退,脚出来了,鞋子还陷在泥里,周围泥水呼啦一下倒灌进鞋子。
瑶光“哎哟”一声,金鸡独立,不敢再动另一只脚了。可没想到,“叽咕”一声,淤泥一下没住了她脚脖。
薛娘子顿时慌了,忙站起来喊,“你别再动了,我拉你上来!”
瑶光也吓得够呛,天哪,这池中的荷花为什么开得这么鲜艳,因为下面埋着尸体啊!她该不会被沼泽吞没吧?
当下她哪还顾得上嫌弃淤泥脏,赶快将两只脚都放在地上想保持身体平衡,没想到眼看着两只脚陷得更快了,薛娘子还没跑到她身边,淤泥已经没到她小腿了。
瑶光走来时脚步轻快,淤泥没有怎么着力,现在是站在原地不动,当然陷得快。
惊慌之下她又本能地抬了抬脚,顿时——她脚底的淤泥中像藏着什么吸力极强的怪物一样,把她又往下吸了点,周遭的泥地咕嘟咕嘟冒泡泡。
薛娘子大叫:“千万别再挣扎!”
瑶光知道厉害,战战兢兢不敢再动,薛娘子小心翼翼走近,将两只拐杖递过去,“抓紧,我拉你上来!”
不知是薛娘子力气不够大,还是泥潭吸力太强,拉了半天,薛娘子手心都被树枝做的拐杖划破了,只是稍微缓了一缓瑶光下沉的势头。
薛娘子大急,要是找几块木板铺在淤泥上,瑶光或者可以趴在上面滚动出泥潭,可这时哪里去找木板?!
她让瑶光拿着两根拐杖支撑,跑进树林里,又捡了些树枝跑回来,全都洒在淤泥地上,“实在不行你趴在上面!我再去找大树枝。”
瑶光想,要不然自己就地軲辘几下,没准能获救呢?这淤泥马上都淹到她膝盖了!
可是谁试过在沼泽淤泥中就地軲辘呢?这方法究竟有没有用?别她一趴在地上直接整个人沉下去了吧!
正焦急间,忽然听到林外有人声,薛娘子赶紧大叫“救人!”向林外跑去,生怕路过的人没听见走掉。
瑶光精神一震,也高呼“救命”,没一会儿几个人快步进了林子,薛娘子跑得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瑶光一见其中一人的大胡子,高喊道:“定寻道友!是我!”
第50章 脱险
一群人快步走入林中为首一人宽袍缓带气宇轩昂正是定寻。
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粗黑高壮仿佛一截黑铁塔另外一个是个肥白的老伯。
定寻听见瑶光点名喊他走得快了点,本来一张胡须蓬蓬的脸十分严肃可走到近前见她这狼狈样子,居然笑了出来,“你怎么老是出现在这些地方?”
瑶光这时等人救命呢!哪里会在意他的吐槽,“家师命我采莲,我没想到刚下了雨……”
定寻摇头打断她“不是刚下了雨,是刚放了水。你没看到这池边附近没有高大树木只有灌木么?每年六月太清宫就会放水下山让山下的农人能灌溉农田。这莲池,本是个堰塞所在。唉,太清宫的人也是大意很该在林子外立个牌子警示的。”他一面说一面脱了身上那层轻纱罩袍随手一挥,叫瑶光“抓住。”
瑶光看着那罩袍在空中画了一道银辉飞向自己,心里想说,老兄你搞笑咩?这只是件丝袍,刚才我姐妹用树枝都没拉我出来!
她心里吐槽,可手还是很老实地抓住了定寻挥来的袍角,正想再劝劝他要不换个工具,要不叫他那两位一看就是保镖的老弟来帮帮忙,还没开口,定寻又说,“抓紧。”
瑶光刚一抓紧袍角,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自己视角猛一提高,“啊——”这就腾云驾雾般平地拔葱般飞起来了?!这是什么功夫?
她惊呼声未歇,腰上一紧,已经被定寻接住了。
瑶光惊魂未定,又惊又喜看着大胡子,觉得他这张杂草丛生的脸此时世间第一英俊。
定寻眼中含笑,将她轻轻放下,退开几步。
这时薛娘子才满头大汗跑到近前,一看瑶光已经脱险,在惊吓疲劳之下一下腿软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瑶光连忙扶住她,两人整一整衣襟,郑重向定寻拱手致谢。
薛娘子问,“还未请教道友贵姓高名……”
定寻慢吞吞说,“免贵。鄙姓谭。”他没寒暄下去,只瞧了瑶光一眼,叫站在一旁的老伯,“李大保,你背韩娘子下山吧。”
瑶光急忙摇手,“不不不,我自己行的。”这定寻怎么回事,怎么能让老伯背她呢!要背也是那两个黑铁塔背啊!
唉,要不怎么说万恶的旧社会呀。
这老伯一看就是定寻的奴婢。他面色红润,脸上也没太多皱纹,但一看就知道年纪不轻了,他长着两撇乌黑油亮的小胡子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十分不相配。
瑶光赶快跑回池边,用两根树枝拐杖把她陷在淤泥里的那只鞋子夹出来,倒掉里面的黑泥巴水穿上,“我这样就行了。”我连坐轿子都会感到不安,求求了,千万别叫老伯伯背我。
她这样子,薛娘子早见惯了还不觉有什么奇怪,定寻、老伯伯、两个黑铁塔却仿佛见了什么很奇怪、很不合常理的事。
不过,他们脸上诧异转瞬消失,各自扭开头,假装没看见她做了什么。
定寻叫黑铁塔们,“你们去为韩娘子采几支芙蓉来。”
瑶光又想摆手,大兄弟,你忘了我刚才的惨样了……么?咦——这两位仁兄好轻功!
两位黑铁塔各折了一根粗树枝,掰掉一块扔在烂泥上,向前一跃,脚尖踩着掉在泥上的树枝再向前纵去,手里不停掰断树枝,不断向前跳跃,那身形轻盈得仿佛两只水鸟,一转眼又回到了池边,一人手中拿着数支荷花,有的将开未开,有的还是大花苞,红白两色都有。
他们躬身将花给了定寻,定寻又递给瑶光。
瑶光接了花,荷花虽未盛开,清香已然扑鼻。她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臂弯还搭着定寻的罩袍,忙要递过去,又见罩袍腰际扯开了丝,丝丝缕缕之间原本织的紧密现在变得稀疏的仿佛筛网。
她赧然,“真是多谢谭道友了。”